邹充仪鲜少看到他这样一幅气哼哼的样子,实在是引人发噱,忍不住扑哧一笑,心中一悔,脸上却不露声色,笑着接口道:“瞧您这小气劲儿!自家的亲兄长,又是太后的心头肉,只要没存着非分之想,由着他飞扬跋扈也是应该的啊!倒是小五,这样谨慎老成做什么?又是辞官又是出京的,弄得外头不知道的人瞧起来,就跟咱们真是那容不下人的人似的!”
明宗哼了一声,接着却默然下去,神情落寞起来。
邹充仪立刻一副后悔了的样子,咬咬嘴唇,强笑道:“四郎,我这里的小丫头不太会做正经菜,下酒小食却做得极妙,你尝尝这个卤鸭舌,带点辣,好吃得很!”
明宗不接这个茬,却心烦一样挠了挠额角,口中叹道:“我跟小五以前最好,如今他总是敬而远之的架势,弄得我倒不知道怎么待他了!”
邹充仪跟着恍起神来,半天才迟迟开口:“我一进宫,家里的姐妹们也都毕恭毕敬起来。当年祖父不曾带我到身边教养的时候,她们几个个顶个有胆子欺负我呢……”
明宗心里想了想,皱眉道:“你不是就两个堂妹么?而且都比你小那么多?”
邹充仪呵呵地笑起来:“架不住各种姻亲表姐妹多啊……”
眉宇间一片悲哀。
连姻亲表姐妹都敢欺负二房的嫡女,还是太傅府的嫡长孙女。
明宗想起那个站在二房院子正中,虽然腿肚子发抖,但还是乍着胆子替自家母亲教训奴仆的女孩,心底一片温润。
邹充仪却忽然有了倾诉的冲动,轻轻说起来:“那时候府里除了我没有女孩。我娘不会说话,到处都不招人疼,也没人看得起她。所以虽然我是唯一一个能出面应酬那些表姐妹的,却也就成了唯一一个她们敢捉弄的……各种你能想到的招数,我都一一受过……”
邹充仪说着便又饮了一杯酒。
明宗不自觉地听着她的故事,跟着也饮了一杯酒,甚至听到“一一受过”四个字时,微微竖起了眉毛,沉着脸多饮了一杯。
后来自然是两个人都喝多了。
孙德福一直在窗外听着,和桑九两个人,低头,不吭声,不动声色。
跟那时与花期一起值夜不同。
花期总是放心地都交给自己,然后就转头打盹。
桑九却清清楚楚地划了一条线。
明宗是明宗,邹充仪是邹充仪。
自己是自己,桑九是桑九。
桑九的谨慎周全带着明显的兴庆宫烙印。
当年邹皇后的清宁宫,咳,不提了,那就是一个完全不设防的地界。
希望这回邹娘娘没有用错人罢!
所以走神的孙德福听到里面邹充仪模模糊糊地喊人时,还没抬起头来,身边桑九早已边轻声答应着边迅速走了进去。
明宗歪在榻上已经睡熟了。
邹充仪撑着额角坐在案边。
桑九当机立断:“扶圣人到床上去睡,我们充仪还得先醒醒酒。”
邹充仪便点头:“有劳孙公公!”
孙德福哭笑不得,低声道:“我的娘娘,您别这么客气成不成?我是圣人的狗不假,何尝不也是您座下的奴才呢?让圣人知道了,又不待见我!”
邹充仪便笑着推桑九:“快听他又瞎掰呢!我们都不说,圣人哪里知道去?这屋里可没有第五个人!”
孙德福看一眼笑吟吟的邹充仪,轻描淡写地说:“自然。这屋里肯定不会再有第五个人!”
邹充仪笑一笑,自己扶着头站了起来,道:“你们俩服侍圣人。我出去走走。”
桑九想要去陪她,可孙德福一个人又扶不起明宗,便有些左右为难。
邹充仪笑着又推她一把:“傻子!有孙公公在,我会有什么事?!”
孙德福便笑着打趣桑九,说出来的话也意味深长:“九娘来得日子还是浅,不知道那第五个人不在屋里,会在哪。”
桑九会意过来,一笑。便踏实地留下来照顾明宗,并不管邹充仪去了哪里。
……
邹充仪没有走远,只是出了后门。
脚步虚浮,头脚昏沉。
邹充仪知道自己也饮多了。
明宗来得蹊跷。
花期默得诡异。
小院能人多得惊悚。
自己的日子过得越来越让人烦躁。
邹充仪心里很清晰,自己的目标,从来都是后位,一刻都没有变过。所有淡泊的、从容的、闲适的,都是做给人看的。也许是做给明宗看的,也许是做给三妃和她们背后的人看的,但也许,是做给自己看的。
自己其实不是个争夺的性子,就连争夺的聪明劲儿,都从来没有过。
重生?
呵呵,就自己这待人处事的拖泥带水和鸵鸟心态,真的还不如找个地方重死一回来得干脆些!
但是,不能呵!
邹充仪扶住身边的一棵树,枯了的,干裂了的,摸在手上,树皮都能硌得手掌生疼的,一棵老树。邹充仪轻轻地将额头也靠了过去,微微闭上眼,静静深呼吸。
邹田田,开始算计吧。
不论是算计谁。
宝王,煦王,沈迈……沈戎,裘钏,崔漓,程芳,文琦,魏让,凌珊瑚——然后是德妃乔二娘,贤妃阮秀儿,贵妃赵若芙——以及,新后!
自己已经被废好几个月,立新后的事情,大约就要被提上日程了吧?
明宗必然是不乐意的。
因为宫中无后,才会乱,才会逗引得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出手,他也才能趁机顺藤摸瓜,借势发作,将该铲除的都铲除掉,而且,以后宫为借口,才能将事态控制在自己需要的范围内,将朝局动荡降到最小。
裘太后却一定是乐意的。
立了新后,绝了自己的念头,也绝了裘家的念头。让新后族和自己家族去明争暗斗打擂台,裘家才能真正地袖手旁观,裘家和李家才能相安无事,才能让裘氏家族平平稳稳地进入下一个富贵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