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今日等候林如海,故午饭吃得晚,贾敏忙命人送上来。
寂然饭毕,大家漱了口,坐在外间一起说话,不多时,林智便是昏昏欲睡,伏在贾敏怀里,睡得正香,贾敏跟林如海说了一声,意欲抱他去午睡,不料才一起身,发觉他睡着了手中还不忘揪着黛玉的衣袖不放。
贾敏好笑道:“这孩子,就知道和他姐姐亲近,睡得这样熟,还不松手。”
黛玉得意地道:“谁叫我是姐姐呢,不和我亲近,和谁亲近去?”
林如海莞尔一笑,掰开林智的手指,贾敏方抱他离去。
黛玉忽然一眼瞥见林智落在地上的玉葫芦坠子,捡起来拿在手里,想起林如海要给自己买一具短琴,不觉转头看着林如海,笑意盈盈地道:“家里没有女儿用的琴,爹爹弹琴给女儿听好不好?等女儿学会了,女儿天天弹给爹爹听。”
贾敏安置林智午睡回来,听黛玉说了这话,笑道:“我也有些时候没听老爷一展琴技了,不知今日我们娘儿两个可有耳福?”
林如海一笑,满足妻女之愿,道:“智儿在睡觉,咱们去园子里。”
一行人移步园中,林如海命人取琴,设在案上,焚香净手,拨动琴弦。琴声如同流水一般从指尖淌出,先轻后重,旋即大开大合,瀑布三千,飞流直下。
黛玉托腮静听,只觉得心胸阔朗,和贾敏的琴声不同,她更喜林如海的琴声。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绕梁三日不绝。
黛玉忽然叹了一口气,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这是什么曲子?”她时常跟着林如海和见贾敏夫妇外出,琴曲听了不下数十曲,却都不是今日林如海所弹。
林如海见她学大人做叹息之状,不禁莞尔,道:“尚未完善,等做完了再弹给你听。”
黛玉听到这里,便知是林如海所做,她乃是林如海亲自教养,林如海素日所做的诗词歌赋,她皆能倒背如流,因此并不觉如何诧异,反倒是贾敏笑道:“老爷的琴艺越发精进了,我们虽不曾爬山涉水,却能听出其中深意。日后玉儿学琴,竟是老爷亲自教她罢,我也好倒退一射之地,只管玉儿管家理事算账女工等琐碎小事。”
林如海回望贾敏,摇头道:“我公务繁忙,他们兄弟姐妹皆是你言传身教,我才能教多少?何况玉儿是女孩儿,终究还是由你教导。
贾敏眼波流转,含笑应是。
黛玉走过来坐在林如海身边,道:“这还不容易?爹爹繁忙时妈妈教我,爹爹不忙时爹爹教我,爹爹妈妈的本事我都学了,那才好呢。方先生说,学无止境,天底下有许多我都不懂的呢,爹爹是先生口中的才子,我更该随爹爹学习了。”
贾敏叹道:“你若是个男儿,该当何等才气横溢?偏生是个丫头。”
黛玉学作诗时,偶有佳句,贾敏见了,深为纳罕,又不自禁地生出一抹担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世间哪有几个人似林如海这般豁达,能容忍区区小女子才气纵横,胜过天下男儿,到那时,势必有人闲言碎语。
因此,贾敏对待黛玉格外严厉,常常嘱咐她莫要在外人跟前显摆。
黛玉撇了撇嘴,心中不服,不是男儿又如何?和她同龄的哥儿,又有几个如她这般?她经林如海陶冶教育,遂向林如海道:“爹爹,妈妈嫌我是个丫头哩!”
言语虽是告状,然而黛玉眉梢眼角却全是笑意,没有一点儿怨气,贾敏不觉一笑。
林如海摸了摸她的头,又轻轻理了理她鬓边的碎发,笑道:“你母亲担心你,可不是嫌弃你,你常常在外面走动,看看别人家的女儿如何?哪有你自在?若是你母亲迂腐,你早和她们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
黛玉想到自己在姐妹中说起在外面的见闻,她们总是对自己羡慕非常,瞬间明白自己的处境比她们强了不止十倍。见惯了外面的风景,又怎能愿意永远闭门不出?即便出门,也只是行走于内院花园,瞧不到墙外半点四季之色。
贾敏道:“我只怕你如今惯了,将来满心痛苦。”
又说了几句话,黛玉略觉疲倦,贾敏命人送她去午睡,转而对林如海道:“老爷这般常带她出门,将来可怎么好?她又是个心高气傲的,懂得多了,难免不愿受到拘束。”
林如海听了,情知贾敏担忧黛玉将来的夫家容不下她的才气,又恐她如今学习四书五经,日后出阁却不能再学,未免失落,沉吟片刻,他便开口笑道:“咱们家的女儿可不能做睁眼的瞎子,总要读书明理才好。再说玉儿懂得分寸,何曾让你我失望过?她只是如今年纪小,未免淘气些,再过二三年,她就懂得收敛了。”
贾敏叹道:“只盼如此了。只是,若不如此该当怎样?”
林如海笑道:“那还不容易?给玉儿寻一个体贴她的女婿,咱们女儿与世俗女子不同,虽然世人瞧不过去,然则未必没有人懂得玉儿的好处。”
贾敏听了,不禁嗔道:“咱们的女儿又不是十全十美,难道天底下的男儿尽由着老爷挑选?也别太高看了自己,竟是好生调理咱们家的儿女。咱们家的儿女品格好,哪怕不是完美无缺的,比别人强,就只有咱们挑别人的,而不是任由别人挑三拣四。”
林如海笑道:“你既知道,还急什么?玉儿还小,等她十来岁后若还是这个性子你再担心不迟,五六年的时间,还不够你教导她的?只是别和俗人一样才好。”
贾敏道:“如何不急?前儿娘家回礼,我看了母亲的书信,又是满纸夸赞宝玉之语。咱们知道宝玉是个什么性子,比玉儿大一岁,倒比智儿还不爱上进,只知在姐妹丛中厮混,顽劣不堪,我原就不大喜他,兼之二嫂和我不睦,一旦玉儿进门,她是婆婆,指不定如何折磨我的玉儿呢。我早就拒绝母亲多次了,只是母亲还不肯死心。咱们只有玉儿一个女儿,老爷又将家里许多东西陪送给她,偏生睿儿还没出世前我为了安慰母亲说老爷待我好,一时嘴快说给了母亲听,当时母亲还说给其他人听了,一传十十传百,还有谁不知道?荣国府里的下人都是爱嚼舌根的,我看不必等玉儿长大,来求亲的就已经络绎不绝了,不下于睿儿如今呢。”
儿女长进,百家来求,贾敏心中自是得意非常,然而别人家求亲他们拒绝了也就拒绝了,横竖没有因为结亲不成就结仇的道理,唯有贾母是生她养她的母亲,她记得父母恩德,即使如今厌恶荣国府,仍不愿和老母亲翻脸。
贾敏不觉又想起了那个梦,梦里到底她看到了什么真相?自此以后,绝了和娘家来往的心思?偶然午夜梦回之际,她又总觉得对不起黛玉,更对素未谋面的宝玉厌恶非常。
虽说贾母溺爱宝玉太过,但是林如海却知道,即便有人好生教导宝玉,听也未必知道上进,毕竟脾性所致,听本性便不喜读书,逃学更是家常便饭。林如海还记得宝玉说过的话,什么读书人是禄蠹,又说做官的都是国贼禄鬼之流。此言实在是好笑得很,难道天底下所有人都是为了功名利禄,而非为国为民?固然贪官污吏横行,但也不是人人如此。
听了贾敏这么一篇话,林如海淡淡地道:“横竖咱们远离京城,岳母鞭长莫及,只要咱们不允,他们总有等急了的时候,到那时,自然而然便不来烦你了。”
贾敏道:“宝玉只比黛玉大一岁,按着母亲的意思,未必不能等几年,反倒是咱们的玉儿长大后,不好等得年纪太大,毕竟哥儿们成亲晚几年无碍,若是女孩儿,再等几年,岂不是老姑娘了?罢了,孩子还小,再拖五六年也还使得。”
林如海笑道:“正是,你别只在意这些了,曾家在此安居,你可听玉儿说了?”
贾敏忙道:“我听玉儿说曾家世伯,她又学了你们说的话,我便知道了,礼物早已打点妥当,只等着送过去,然后再去拜见。曾先生是老爷的好友,虽不是官宦,可曾老爷当年却也做到了三品官呢,咱们也不能怠慢了曾先生和曾太太。”
林如海点头道:“我料想这两日他们就要上门拜见,咱们倒不必急着送礼。”
次日,曾家果然打发人来送礼,又送了拜帖,贾敏回了帖子,当日曾太太便带着一双儿女前来拜见,彼此相见,第三日贾敏又请客,她和曾太太一见如故,自不必细说。
而林如海则忙着点清银两数目入库,同时将亲笔写的折子快马加鞭送进京城。
因折子十分要紧,昼夜兼程,不到十天就送到了京城。
每年入冬,国库耗费极大,宣康帝正在愁今年的花销,忽然见到林如海的折子,又见夹带其中的清单,折子送出时,诸位盐商已先将金银送去,因此林如海便先在折子上写了一笔,宣康帝顿时大悦,唤来太子给他看,问道:“你看如何?”
太子看了一遍,称赞不已,道:“盐商巨富,世人皆知,若能得其银两,不知道造福多少百姓。父皇,我看林大人的提议甚好,不过就是劳烦父皇亲笔褒奖,赐下一副墨宝,或者一个匾额,不知道他们如何欢喜呢!人常说,一字千金,父皇却是一字万金呢!”
太子忍不住笑了,林如海果然不拘一格,若是其他官宦,说不定早就鄙弃商贾了。
宣康帝听了,踌躇道:“士农工商,若如此褒奖他们,岂非对士农不公?”宣康帝眼下虽缺银子,实际上从心里不大看得起商贾,宣康帝最看重的乃是林如海这般的读书人。
太子听了,眉头微微一皱,随即展开,忙笑道:“依儿子看来,什么与民争利?盐商也好,寻常的行商也罢,他们并不是不劳而获,千里迢迢倒卖货物,耗费人力物力,只是他们所得巨大,便被人认为与民争利罢了,实不知商贾此举也算是造福万民了。”
这番话宣康帝倒觉得新鲜,不由得问道:“这话怎么说?”
太子恭恭敬敬地将折子送回御前,然后笑道:“各地土仪不尽相同,若没有商贾,如何流通于市?北疆需要江南的米粮丝绸茶叶瓷器,江南亦需北疆的马匹毛皮等等,单靠自己,如何千里迢迢地去采买?商贾倒卖,虽说获利极多,却终究方便了许多,百姓不必奔波千里,亦能各取所需。何况,商贾获利多,税亦重,国库岂不是多了进项?因此,咱们大可不必十分鄙视他们。就拿着这一次来说,父皇为了国库的银子急得不得了,谁又能替父皇分忧解难?林大人说服盐商送钱,便是其义,义只一字,何必因为他们是商贾身份,就小瞧了他们?”
太子暗暗叹息,只要有用,不管哪一行的人,都是人才,何必太过计较高低贵贱?对于贱籍中的乐户流民渔民等,他也觉得甚是不公。如今国库空虚,单靠税收已不足以支撑各项使费了,开源节流固然好,却也不是长久之计,唯有重用商贾,给其颜面恩典,令其死心塌地地为国出钱才好,不然,国库银两不足,民怨沸腾,必致大乱。
太子如今还不是皇帝,所有心思只能掩下,不敢露出丝毫,免得惹宣康帝忌讳。他现今只想着等到名正言顺继承皇位的时候,然后听依照自己的心意,缓缓地改正从前的规矩礼法,让百姓的日子好过些,能,固然好,不能,也是尽心了。
宣康帝想了想,感慨道:“你说的话,倒有几分道理。依你这么说,咱们就依了林如海所请,下旨褒奖大小盐商,择孝敬最多者赐下字来?”
太子笑道:“一道旨意几句褒奖,却解了父皇燃眉之急,何乐而不为?”
宣康帝听了,沉吟不语。彼时各处天灾**,为表天子仁慈,逢灾遇难时得开仓放粮,灾后又得免税,往往一连几年都不得进项,然而文武百官俸禄,各地兴修水利的花费,还有边疆军中所需的饷银,皇宫里也要吃穿住行,样样都要花钱,做了皇帝,才知道为君者难。宣康帝看了一眼昨日西海沿子送来请求赈灾的折子,长叹一声,道:“就这么办罢。”
林如海孝敬上来的几百万两银子和几十万石粮食,用来赈西海沿子的灾情绰绰有余,还能发往闽南,修建海防,训出一支精锐水师。
最终,宣康帝只择了四位大盐商赏了匾额,上书义商二字,并加盖玺印,其中包括吴越和崔、海两位盐商,其余大小盐商只在圣旨中点名道姓,极口夸赞一回,赏金玉如意各一柄,奉旨前去提取钱粮的钦差念完,整个扬州城沸腾起来,无数商贾奔走相告。
林如海忙得不可开交,既要和钦差点清数目交付钱粮,又要接受其他商贾所捐,谁不想得到圣人亲笔御赐的匾额?江南一带,也只甄家才有这样的体面。
吴越等盐商磕头谢恩,毕恭毕敬地将匾额挂在门上,张灯结彩,摆酒唱戏,天魔之音响彻扬州城,面上洋洋得意,尽是喜悦之色,经过此事,他们这些做商贾的也能昂首挺胸了,没见到圣人钦赐的匾额书着义字么?看谁还敢路过匾额不下马。
他们虽然有钱,但是很多东西都不敢大张旗鼓地享用,贫苦庄稼人能穿戴的,他们就不能。当然上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并不在意他们私下里如何,他们平常也是样样都穿戴的,可是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如今,圣旨里已经言明了,额外特许他们这几家得了匾额的大盐商用,金银珠翠可上头,绫罗绸缎可上身。
吴越心想,横竖银钱于他们来说唾手可得,以后年年都要孝敬些银子才好,说不定圣人龙颜大悦,准许他们家的子孙不必等到三代以后也能参加科举呢。
听了吴越的想法,崔盐商等人都觉得有理,再多的钱买不到正经科举的名额,捐的官儿如何能比得上科甲出身的进士老爷?他们如今连带子孙虽然读书识字,但也仅限于读书识字,哪怕满腹经纶,才气胜仙,只要家中有人经商,三代子孙不得参加科举。偏生做了盐商,只能一代一代地继续做,代代都是商户。
林如海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为了回报诸位盐商而建议宣康帝褒奖他们的举动,竟然惹得他们心潮起伏,此后,源源不绝地捐钱粮做善事。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这些盐商有了钱,便想着功名权势了。
扬州城中又因此掀起怎样的风浪,影响深远,黛玉此时一无所知,十月十五是杨茹的生日,她初至刘家,刘瑛少不得嘱咐刘太太给杨茹做生日,在刘芳以往过生日的旧例上再添些东西,谅岳家知道了也挑不出什么不是来。
杨茹背负着父母之命而来,来到江南后,常听人夸赞林家长公子如何俊俏,如何有才华,又说林家如何清雅,如何富贵等等,因此给黛玉的帖子是她亲笔所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