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国器、方从哲、时三千目不斜视,从如狼似虎的东吴悍卒中间缓步而行,冒雨入殿。
入得殿内,天光阴暗,四角点起了油灯、蜡烛,眼前一亮。只见殿宇深深,占地甚大。两侧放满了案几,有数十人或坐或立,居处其后。这些人里,有穿戴儒服的文士,也有披挂铠甲的武将,或老或少,有美有丑。本来喧哗不堪的殿上,此时因三人的入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诸人目光灼灼,视线尽皆放在了他们的身上。方从哲大致地洒眼掠过,见正中主席坐了一人。
不待细看,料来定为张士诚无疑。三人前后行礼,跪拜说道:“海东使臣罗国器、方从哲、时三千,见过张公。”
一个略显迟钝的声音,随之响起,说道:“诸位使者从海东远来,不需多礼,都请起来吧。”说话人的声音并不大,却很厚重,并且带有浓厚的江浙口音,回荡在宽广的殿堂之中,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三人起身,方从哲偷眼相看,见那说话之人,正是主座的张士诚。隔得也远,光线也不好,瞧不太清楚张士诚的面貌。只见他坐姿慵懒,一手支头,一双眼中时有光芒闪过,似乎也正在细细地打量他们三人。
罗国器是正使,按理说,应该需要先说话。
可是,还没等他开口,突然就听见左边席上,有一人按几起立,高声说道:“三位伪宋之贼,来求见我大元之太尉,不知所为者何?请问你们,刚才可见到我布列在殿外的勇士了么?你们害怕了没有?”
罗国器说道:“我等远来,负有王命。虽艰险,不敢辞。”
左侧席上又一人起立,仰头大笑,说道:“伪宋之王,也敢自称王命?以吾看来,亡命之徒倒也还差不多!叛逆之贼,也居然胆大!真是不知死活。”喝令殿外的士卒,恶狠狠地说道,“来人,即将此叛逆之贼绑了出去!立斩殿外。以示我忠臣不肯与贼子共立的意思。”
罗国器以目视方从哲,方从哲不动声色,咳嗽了一声。时三千挺胸出列,叫道:“甚么叛逆之贼?甚么自称忠臣!好没廉耻,兀的颠倒黑白。遮莫你们东吴的使者,就从没去过我海东么?遮莫你们东吴的使者去到了我海东的时候,我家主公对待他们,也是不由分说,即便威胁以斩杀么?
“想你们东吴使者来我海东,我家主公殷勤招待。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待你们使者的情谊,不可谓不深重!
“而如今,俺们漂洋过海,千里迢迢,远来平江。你们不殷勤接待也就罢了,却竟将俺们空闲投掷,居然见也不与相见。不但不与相见,好容易见了面,还偏在外头摆放下士卒。摆下士卒也就算了,入了你们的殿内,你们还又吵吵嚷嚷,喊打喊杀。问俺们害怕不害怕?真可发一笑!
“难道这就是有‘仁厚’之名的张公,接待客人的方法么?”
时三千怒发冲冠,睚眦俱裂,拽着袖子,逼视左右两侧的东吴群臣。东吴群臣没有人可以回答他的质问,先前站起的两人,悻悻落座。
张士诚说道:“适才我臣下所言,是为戏言。三位幸毋见责。”
方从哲答道:“适才公之臣下,虽为戏言。我等既为来使,却也不可不回答之。刚才,那位先生问我等害怕不害怕?从哲实言以相告:从哲之壮,不及勇夫。从哲之力,难以缚鸡。从哲所以随罗公,伴时公,行海路,冒风波,不辞艰险,辗转千里,驰骋而来到贵地,所倚仗的只不过是胸中的一番浩然之气。理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是我之壮,虽不及勇夫;是我之力,虽不足以缚鸡,然而虽千里之险阻,我尚且不惧。何况贵国只是在殿外陈列了几个干戈之士?虽然勇武,但是要想让从哲感到害怕,却还是远远不够。贵国此举,虽不必说可发一笑,但确难为大方!未免多此一举。”
他话虽说的委婉,实际上还是在讽刺张士诚的此举未免有些贻笑大方。
右侧席上,又有一东吴臣子起立,以手指点,斥责言道:“伪宋之贼,也好意思自称浩然!你的浩然之气是什么?就是丢弃仁义,用你的三寸不烂之舌,为你伪宋之燕王谋利,而置我东吴于险境。不但想要败坏我主的忠臣美名,更是想要扰乱我主的国政么?”
方从哲瞧了这人一眼,却是认得,知道他便是饶介。微微一笑,答道:“三寸不烂之舌,可当百万雄师。三寸不烂之舌,可生白骨,活死人。我带着我的舌头,来到贵国东吴,当然是为了燕王牟利。
“但是贵国人文荟萃,承续前贤之智,作者往来,绵延数代不绝,是贤士能人辈出的地方。如果我的言辞真的只是对燕王有利,而对贵国有害,贵国的能人志士难道会听不出来么?若能听的出来,先生又何惧之有?
“且夫,我虽少学,却也曾经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乱而不解,子贡耻诸。说而不富贵,仪、秦耻诸。’我虽然的确是带着我的三寸不烂之舌,为了给燕王谋利而来到了贵国,但是就我的本意来说,却绝非仪、秦之流,单纯是为了富贵而来的。我之所来,正不但是为燕王,也更是为相助贵国排解忧难而来的。”
饶介坐下。右侧又有一东吴士子站起,嘲笑说道:“你这是在以子贡自居了?但是,难道你就没有听说过‘子贡辩智而鲁削’的故事么?”
--,齐将攻鲁,鲁使子贡说之。齐人说:“子言非不辩也,吾所欲者土地也,非斯言所谓也。”遂举兵伐鲁,去门十里以为界。
方从哲问道:“请问先生何名?”
那人答道:“临海陈基。”
陈基与饶介,皆是张士诚府中有名的文士。
方从哲点了点头,说道:“‘偃王仁义而徐亡,子贡辩智而鲁削。’这是韩非《五蠹》中的话。韩非在后边总结地说道:‘以是言之,夫仁义辩智,非所以持国也。’儒生,也是他所言道的‘五蠹’之一。
“我久闻先生的大名,知道先生少受业于义乌黄溍。黄公,大儒,文名四方。若按照韩非的‘五蠹’来说,那么,陈先生所师从黄公学者,岂非无用?试请问先生:平素所学者为何?难道不是儒家经典,圣人之言么?又或者,莫非先生也赞成韩非,真的以为儒生是五蠹之一么?”
陈基哑然。无言以对。
方从哲又说道:“韩非之言,是辱我儒生。‘子贡削鲁’,其事之真假,姑且不言。就算确有其事,‘子贡说齐而不行’。但是,却又有前贤言道,‘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是何理也?”
就算韩非子说的都是事实,子贡确实虽经出使而不行,导致了“削鲁”的后果,但是他却也的确有过“存鲁”的成绩,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时,殿上诸人没有再起来质疑,而皆是聚精会神,听他解释。
方从哲环顾诸人,顿了一顿,才又说道:“无它,利字使然。乱世之年,人皆图利。子贡之存鲁,确有利与敌国,故此,其能说动敌国,实现‘存鲁’。子贡之削鲁,确无利与齐国,故此,他说不动齐国,致使‘削鲁’。”
子贡的出使,尽管其最根本之目的,是为了保全鲁国,但是按照他的计策,也确实造成了“强晋、霸越”的附带作用。也就是说,他的计策在“存鲁”之余,也确实存在有帮助敌国的一面。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能够说动敌国,最终实现成功“存鲁”的原因。既利己,又利人。
方从哲又向张士诚说道:“子贡一出,而能‘霸越’、‘破吴’。
“放眼天下,如今,公据有吴越之地,此天下粮仓。若论形势,实在已远胜古之春秋吴越。只是,形势虽然胜过了古之春秋吴越,我所不知道的,却是不知道公的雄图壮志是否也一样胜过了古之春秋吴越的君王?
“若公有此胜志,则听我之言,‘霸越’可成。若公无此胜志,抑或公有此胜志,而却不肯听我言,则‘吴破’必矣!”
张士诚整袖、理衣、正座、肃容,诚恳地说道:“吾固有此志久矣。请先生言,放眼天下,以如今的形势,吾该行何策,以‘霸越’?”
方从哲答道:“我先请为公分析东吴的优劣。”
“请说。”
“公之所据,枕江而倚湖,食海王之饶,拥土膏之利,民殷物繁,田赋所出。吴郡之于天下,如家之有府库,人之有胸腹也。是公有府库膏腴之地,占据天下胸腹要害,自有争雄天下的资本,富庶自不必多言。
“公之一动,天下惊动。若公断粮与大都,则大都饥;若公绝交与诸侯,则诸侯饿。用一府地养亿万民。试请问公,天下间除了您之外,还有谁人能有这样的威势?‘牵一发而动全身’,即此谓也。
“铸山煮海,国用富饶。这就是东吴的优势之一。”
“绝交与诸侯”,暗指张士诚纳粮给朱元璋的事情。张士诚打不过朱元璋,所以早些时候签下了条约,他需得年年进贡粮食与金陵。这本是丢人的事儿,力不如人,近似俯首称臣。但从方从哲话里说出来,反倒成了张士诚“威势”的一个表现。“一府地养亿万民。”同时,用“诸侯”而不用“金陵”,似乎也就还有了一点海东使者的此次前来,也正是为了请求东吴借粮的意思在内。
先夸奖东吴富庶,地方有钱。张士诚面有得色。
“再请观公之所据,南抵绍兴,北逾徐州,近乎济宁之金沟,西距汝、颍、濠、泗,东薄海,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
“人皆言吴人脆弱。春秋之末,以齐、楚、晋三国之强,而吴足以入楚、祸齐、胁晋。越既并吴,山东诸侯亦且惕惕焉。及秦之衰,项羽起于会稽,巨鹿之战,士无不一当十,呼声动天地。诸侯从壁上观,皆惴恐。犹谓吴人脆弱,不足以当秦晋之甲骑乎?犹谓吴人脆弱,不足以惧诸侯与壁上乎!
“吴王濞率江湖子弟起而叛汉,事虽不成,君臣皆为震动。曹魏以汉之丞相,蜀刘以汉之苗裔,而孙氏立国,非汉丞相,亦非汉之苗裔,承三代之烈风,独以江南为表里,而竟至能抗衡两国之强敌。何也?全赖吴人之强横也。又至东晋,淝水之战,更一战大破强秦百万!以前秦之强,风声鹤唳。吴人其脆弱乎?吴人其脆弱乎?犹且还说吴人脆弱么?
“我也愚陋,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哪个地方的人脆弱而竟可以至此的!‘吴、越之君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剑,轻死易发。’人性好武,风气果决,视死如归,战而贵诈,此东吴之旧风也。
“是公有广地、雄军,天下之精兵,此东吴优势之二也。”
再夸奖东吴民风果决,军队敢战。张士诚抚须而笑。
“又再请观公之所据。南临闽粤,北指金陵。佩带江湖,东濒大海。此形胜之地是也。而江浙之地,又且河水多而森林茂密,山峦连而地势险峻。此是又有奇变之资也。形胜者,足以扩土;奇变者,足以自守。
“公有前人吴越君主的志向,那么,想来是不屑自守的。
“不屑自守,如何扩土?窃为公计,公既有江淮,南临闽粤。是上可以越淮河,进取中原;下可以扣闽粤,规复南疆。进亦可,退亦可。‘地利’二字,诚哉斯言!时当乱世,群雄争起,恢复中华,是公又有天时。
“如此言之,则天时、地利,也是尽在公手了。此是为东吴优势之三。”
再又夸奖东吴有天时、地利。张士诚闻言听后,深觉有理,很是赞同。不觉壮志勃勃,手握腰边短剑,挺胸直首,睥睨左右。有王者之姿。
说客说人的说辞,向来都是只说人优,不言人劣。方从哲可谓深得其中三味。他瞧了眼张士诚的神色,又说道:“又再请为公言人和。”张士诚昂首而坐,声若洪钟,一挥手,充满气势地说道:“君请言之!”
“公有好贤之名,仁义之称。士若有才,则必折节下之,不以其卑贱为意。人若有德,则必不耻而师之,亦不以其低微为怀。是公之美名,早就享誉中外。南北群雄,谁不闻之?江浙百姓,人皆称颂!
“自我来吴,百姓对您的赞誉,我在路上多有闻听。今入殿上,又见到了随从公之诸君,也全都是名实兼备的贤人。由此见之,是公之据吴,民心所向;公之府中,人才济济。‘人和’之称,实则已不用我再多言。
“天下之卿相人臣,乃至布衣之士,莫不高贤公之处仁行义,皆愿奉教陈忠于前之日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