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的天气,带着些燥热,火红的光如火箭般射到地面,地面像是着了火,蒸腾,酷热,炎闷,火辣的太阳将地上的嫩草都晒卷了叶子。巍峨高大的城门外,熙熙攘攘的几个人牵着干瘦的马儿进城,一身风尘仆仆想必是从远处而来。城门内,也有一队人整装待发。不管是赶车的马夫还是伺候人的小厮,皆是一身干爽洁净,且那身家丁服还是用上等布料制作,但凡从旁路过的人都一脸艳羡的看着他们,不愧是天下第一富的文家,就连家丁都穿得比普通人大富家的下人好,这身装备和气质,都快赶上王府的下人了。
文财和文喏在一旁的茶铺喝着解暑茶,管家吩咐人整理好行装就来禀报两人,“三少爷,五少爷,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出发了?”
文财放下茶碗,将茶钱交给茶棚的老板,回头朝仍然坐在原地不走的文喏喊道,“小五,走了。”
文喏恋恋不舍的看着宽阔的大道,如今正是午时,天气炎热得如同火铐似的,宽大的街道上只有寥寥几个人疲惫的走着,可那几个人中,无一人是他心心念着的人儿。
“三哥,再等等吧……”如果她来了,见不到他该怎么办!
文财轻叹口气,挥手让管家下去,复又坐下。
……可半个时辰过去了,空寂的街道仍然空无一人!
此时,管家又来催促,“三少爷,五少爷,如果再不出发,在日落之前我们就赶不到下一个城镇住宿了……”
文财拍了拍他的肩,“小五,走吧,她不会来了。再说,来了又能怎样?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文喏失落的低垂着头,“我只是想见见她……三哥,再等等吧,也许是有事耽搁了。”他这样欺骗着自己。
“小五,你这样……”文财不忍心再开口伤他,可如果不说狠话,他永远都走不出自己编造的梦境,“你明明知道,她心仪的人不是你,你为何还这么执着。小五,放过她,也放过你自己吧,你的深情对她来说是一种负担,你难道想要看着她怀着对你的愧疚过一辈子吗?”虽然不晓得那样的女子会不会愧疚,可只有把话说严重了,他才能放下这段感情,重新开始。
“我的感情对她真的是负担吗?”文喏心里的苦无人能知,眼底的痛无人能明了。为什么要连他最后的唯一都要剥夺!不能看着她!不能靠近她!如今连爱都不能给予她!文喏满身疲惫,心底已是千疮百孔,低沉的语声带着沙哑,沉重的语气含着悲哀,“……三哥,我们、走吧。”为了不给她造成负担,他还是走得越远越好。
两个车轮‘咕噜、咕噜’的在地上转响,走出城门,缓缓走远——
城门之上,以墨傲然凛厉着,张月鹿站在她身旁为她举着油伞,遮住空中烈日散发的强烈光芒。
以墨看着渐渐远去的马车,一直压在胸口的石头像是移开了,至少不用再为他的安全担忧;可,转念又有些低落和伤感,天下无不散的宴席,热闹之后,等待离去之时,总有那么点落寞寂寥在心头萦绕。她沉沉的呼出口气,这也许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见文喏了吧……深邃的目光一直追逐着渐渐离去的马车。永别了,文喏!
马车上的文喏像是感受到什么,突然撩开帘子回头!当看见到站在城门之上的倩影时,心头的酸涩和凄苦全都涌了出来,眼眶一红,眼角缓缓落下一滴泪。泪水朦胧的视线依旧紧紧锁住那道越来越远的身影,执着的劲头像是要将她的影子深深刻进心里。
城外一个不起眼的茶棚内,三皇子惬意的喝着凉茶,一边悠闲的欣赏着因为烈日照射而曲卷起的草叶,一边漫然问道,“他是谁?”
黑袍女子伸出手拨弄着碗中茶叶。女子素手莹白如玉手指根根葱白细嫩,与茶棚中劣质粗糙的茶碗极不相衬,“落生文家嫡子,文喏。与咱们未来的太子妃娘娘自幼定了姻亲,只可惜,有缘无分。”
李宸雪轻笑一声,也不嫌弃茶碗粗劣,喝了口淡而无味的茶水,然后微微抬头,将视线看向站在城门上眺望远方马车的女子,遂又垂下眸。
就在他垂眸的瞬间,黑袍女子亲眼看见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强势与阴狠,别样强横的强占欲望让黑袍女子突然想起一句话:自己得不到的宁可毁掉也不会便宜了他人!
“她怀孕了,是太子的。”黑袍女子突兀的说出这句话来。
李宸雪像是早就知道般,丝毫不惊讶,就连脸上的淡笑都不减分毫,依旧惬意的喝着茶。
黑袍女子摸不准他的性子,试探的问,“您知道?”
“我不知道。”李宸雪没有骗她,他确实是不知道。可怀了孩子又怎样?他想要得到的人,就是最后变成一具尸体放到他面前,他也一样高兴喜悦。
黑袍女子也像是突然明白了这点,蓦然止住了声,不再问那句‘你为何都不惊讶’的话。
站在城门上的以墨没由来的突然感觉一阵寒气袭来,她下意识的望向城门外的那个小茶棚,却只见一个素衣锦袍男子与一个黑衣女子相依而坐,不由蹙了蹙眉,心底升起股不安的感觉。
“怎么了?”张月鹿问她。
“没事,我们回去吧。”自从怀孕以来,她总是一惊一乍。甩开心头的不安,把这次感觉到的危机感也只当做是怀孕后的多疑症。
……
自从玉文沉在王府受辱之后,他便一直阴闷不愉,就连回家看玉蝶的眼神也带着别样的复杂之色。
玉家小院中,尖酸刻薄的玉氏责骂着玉蝶,“你个败家子,这么好的衣服都拿去扔了。作死的东西,你是想败光我们家的家产吗,然后流落街头你就高兴了是不是!无用的废物,饭做不好,衣服洗不干净,也不知道娶你回来是做什么的……”
玉蝶红着双眼,“婆婆,我会好好学的。”
“学?都学这么久了,不是一样什么都不会做!”玉氏为人尖酸,丝毫不顾及左右邻居,扬声叫骂着,恨不得让村里所有人都知道她儿子娶了个什么烂货回来!
玉蝶心头委屈,看了眼干裂肿胀的手,原本细嫩的肌肤被磨得粗糙不堪,手心处还隐隐泛着血红,这些天她每日都在柴房劈柴,根本没时间学洗衣做饭。
玉文沉从外面回来,一进院子就听到他娘的叫骂声,本就不愉的心情更是蒙上了层阴暗,他本想收回脚,退出院子。却被玉氏眼尖发现,玉氏尖声骂道:“躲什么躲!你个没骨头的贱种,给老娘过来——”玉氏碍于玉蝶是王府家的养女,只敢骂不敢打,可对自己儿子却没什么顾忌,动不动就是打骂,扬手一巴掌打在她儿子脸上,恶骂道,“你个没用的东西,看都娶了个什么货色!笨手笨脚的什么都不会做,就连伺候老娘洗个脚都会把老娘的皮给烫红!如今又来做败家子,这么好的衣服说要扔给村头的张乞丐……”
玉蝶见玉文沉看向她,忙找出衣服上被火花溅起烧坏的洞给他看,“不是的文沉,是衣服坏了,没法穿了,所以才……”
“这点破洞就没法穿了?那咱们这些老百姓可都没法穿衣服了!”玉氏怒笑道,“你看看这村里头的人,哪个衣服上没有几个破洞没有几个补疤?哟,还当自己是王府的大小姐呢?你如今嫁的可是个没钱没势的没用男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男人都过狗一样的孬样生活,你也得跟着。还想穿好衣服,做梦吧!”
玉氏骂过之后,心情舒爽了,然后哼着小曲儿躺在院子里,嗑瓜子晒太阳。玉文沉阴郁着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玉蝶担忧的看向他,本想开口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下去了。
玉文沉看她一眼,眼底异常冰冷,“娘说得对,你如今已经不是大家小姐了,衣服还是省着穿吧,手里这件就别扔了,拿回去补补,总还能穿一段日子。”
玉蝶含笑着落了泪,“我知道了。”她哭的不是以后不能享受荣华富贵,她哭的是玉文沉对她的态度。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王爷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对她说‘你会后悔’的。他们两人从小生活在不同的环境,有些习惯一时半会儿是改不了的,可就是她这些该不了的习惯,深深打击到他的自尊。现实生活的差距让她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远,也让她与他的爱情越来越淡。
玉文沉阴沉着脸走出了村庄,拦了辆路过的牛车搭车到了京城,他未去梨园,而是到了一家小酒馆,要了几壶酒,大口大口的喝着。
“咦?这不是文沉兄吗?”一个富家公子哥踏入酒馆,见到坐在角落的玉文沉立即惊呼,“文沉兄今日怎么没去梨园?是不是休沐啊?”
玉文沉见着来人,忙站起身招呼,“钱公子。”他喝得有些多,脑袋昏沉不说,身子也不受控制的往一边倒去。
钱桓眼疾手快的拉住他,“哎哎,快坐下,快坐下,您如今可是雷霆王爷的女婿,我怎敢让您见礼。还有啊,您要是因此摔倒了,摔出个伤口来,回家让尊夫人看到,她肯定会到王爷面前告我一状,那时我钱某可就完了~”
钱桓的调笑声让玉文沉的脸色更难看,别人都道他是雷霆王爷的女婿,多威风多有本事。可只有他知道雷霆王府是怎么瞧不起他的!
“文沉兄是心情不好?”钱桓是个聪明人,见他一个人在这儿喝闷酒,就知道他肯定是心情不好,于是出主意道,“文沉兄如果信得过钱某就跟钱某去个地方吧,只要到了那儿,不管文沉兄有多大的烦恼都会抛之脑后。文沉兄去否?”
玉文沉毫不犹豫的点头,“麻烦钱公子带路了。”
“哈哈,不麻烦,不麻烦。”
钱桓带着玉文沉进入一家赌坊,赌坊内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文沉兄,来一把?”钱桓将他带到赌单双的赌桌,抛了抛手里的银子,研究着赌桌上情况,正犹豫着下单还是双。
玉文沉囊中羞涩,身上唯一的银子都付了刚才的酒钱,哪还有闲钱下注。摇了摇头,“还是钱公子您玩吧,我就不……”
他话还没说完,钱桓就将手里的银子塞进他手里,“文沉兄,您帮我下注吧,说不定您运气好,开盘就赢。”
玉文沉从来都没拿过这么大一锭银子,心里隐隐在颤,推脱的将银子好给他,“算了,我运气不好,还是您自己来吧。”
“没事没事。”钱桓连连摆手,“怎么说您运气肯定比我好,您可是连王爷的女儿都能娶到,我呢,娶了个恶婆娘……还有啊,我昨儿在这连输了三百两,手气背的就跟摸过屎似的。您来帮我下,输算我的,赢了算你一半。快快快,要开了,要来了……”
为钱桓这么一蛊惑一催促,玉文沉将银子压在了‘单’上,他双目紧紧的看着即将公布结果赌局,紧张得都屏住了呼吸,俨然忘了刚才的烦恼。
“开,二二三,单!”
“耶!”钱桓高兴得跳起来,一把抱住玉文沉,兴奋的只说,“文沉兄,您果然是福星,手气这么好。哈哈哈,看看我们赢了这么多钱,来来来,这几锭是您的,拿着吧。”
玉文沉捧着手里的银子,有些愣,这些银子真的是他的了?这么多银子,真的是他的了?他从来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挣钱这么快的行业,一锭银子下去,转眼间就涨了好几倍!他转眸看着那个笑疯了的大汉,他刚才亲眼看见的,那大汉只用五两银子就赢了五千两的银票。五千两,五千两,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文沉兄,我们再来再来,你说是压单还是双?”
玉文沉兴奋得双手都在颤,将手里所有银子都押在‘单’上面。
两个时辰后,所有人都围在了玉文沉这一方赌桌。因为赌注压得实在太大,玉文沉见他赢来的八千两银子全压在了单双上面,正当要揭开赌局结果之时,赌坊的老板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我压五万两‘双’。”老板的话一出,众人哗然!
玉文沉也惊得睁大眼,五、五万两?!
赌坊老板扔下五万两银票,锐利的双目看向玉文沉,“小子,我和你赌一局,咱们就压单双,如果你赢了,这五万两银票就是你的。如果你输了,除了你手上的八千两爷我还要你一只手!你赌不赌?”
玉文沉为他的话怔愣在当场,周围围观的人却因他的话兴奋至极,赌坊里赌手赌命都是常有的事,一只手赌五万两银子,真他妈的值!
“赌!赌!跟他赌——”众人起哄的叫喊,“赌,跟他赌!”
玉文沉被呼声震醒,心里有些胆怯,正欲开口说不。钱桓却开口诱惑道,“文沉兄,五万两啊,只要赢了,这五万两就是您的了。您今日运气这么好,一直都没输过,趁着这股好运头,跟他赌!”
对!只要赢了,五万两就是他的了。有了这五万两,他就再也不会被雷霆王府看不清;有了这五万两,他就再也不会被娘指着鼻子骂狗杂种了;有了这五万两,村里的邻居也再也不会在他背后指指点点的。况且,他运气这么好,肯定会赢的,只要一开口一闭眼的时间,五万两就是他的了。
玉文沉舍不得这么大好的机会,他怀着忐忑的心,开口应道,“好,我跟你赌。”
“好,爽快。”赌坊老板暗中对开局的人使了个眼色,“开吧。”
玉文沉屏住呼吸,双目死死盯着即将开启的赌局——
“六六六,双!”
当开启的瞬间,玉文沉脑袋一翁,只觉天都塌下来了。他想也不想,转身就往赌坊外跑。
赌坊老板眼神一厉,招了招手,“给我抓回来。”两个打手瞬间朝他追去。
玉文沉刚跑出赌坊的门,就被两个打手按了回来。老板什么也没说,只做了个手势,两个打手见此,脸色顿时凶神恶煞,然后对着玉文沉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敢跑!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叫你跑,看爷们不打断你的狗腿。”
棍棒相加,毫不留情。玉文沉就是一个文弱书生,毫无反抗之力,顿时被打得瘫软在地。
赌坊老板轻嘲的看他一眼,叫人拿来了刀子,“开局之前就说好了,赢了,五万两你拿走,输了,八千两和手留下!”
玉文沉看到他手里的刀,总算才明白他的话原来不是随口说说,而是真的要砍他的手。心顿时惶恐起来,“不!不!不能砍我的手,你不能砍我的手。”
赌坊老板吹了吹锋利的刀刃,漫不经心中带着肃杀,“为何不能啊,你自愿将手赌给了我,那就是我的。即便是上了公堂到了官老爷的面前,也是我占理。你说,我为何不能砍你的手?”说着便举起刀子朝玉文沉的手腕砍去。
玉文沉惊恐的瞪大眼,害怕的大吼,“不——”
“慢着!”钱桓突然出声,也是满脸惊慌,他拦住赌坊老板,“张老板,请手下留情。这位是雷霆王爷的女婿,看在雷霆王爷的面子上,还请您通融通融,有事咱们好商量,并不是非要砍手的……”
玉文沉也像是抓住最后的希望,慌忙道,“对对,我是雷霆王爷的女婿,你要什么尽管说,只要能保住我的手,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是吗?”张老板眼底闪烁着精光,哼笑一声,然后招呼着两个打手,“将他带上,咱们到王府要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