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感觉到佑淮湛那神色,高拱一转头厉目望去,冷声道:“堂堂一介次辅,你身为下属,怎敢直呼其名,如此目无尊上?岂非老宿致仕之后,你也要称上老宿一声老东西了?”
这话已是极重,佑淮湛才知师座动了真怒,这还哪敢耍弄脾性,立时讪讪歉色,起身恭谨道:“师座教训的是!学生知错了……”
高拱闻言犹自不快,闷哼一声,冷笑道:“看来这些年,是老宿将你们护佑得太过周全了,才闹得你等骄纵无边,妄自尊大的臭脾性!你等且不看看……”
他老指遥点,引得众人目光循迹望去,齐齐落在角落那最清冷的一桌上,诧异望向那衣着简朴、陪着笑脸在座的花甲之人。这人倒是有些陌生,但得许多人此时受了高拱点醒,蹙眉苦思一番,总算想起此人是谁来了。
“你们也该晓得这一位是谁吧?遥想当年,那徐介徐大人坐镇首辅之位时,这位张彦正正是徐首辅膝下爱徒。若非昔年帝位更替仓猝,这首辅之位便该是他张彦正接任,如何轮得到我高某人的头上?只是时局莫测,徐大人未尽全功便得致仕,他张彦正若非真有才干,高某人不忍明珠蒙尘,他怕是连这从三品的佥都御使之位也得丢了吧?”
这一番话令得在座倏然惊醒,后背冷汗潺潺,再看向这位张彦正如今的模样,亦是后怕不已。那张彦正闻言却是不以为意,反倒急忙起身朝高拱叩拜敬酒,谄笑道:“彦正多亏高大人爱才有心,才能得食俸禄,恩师之恩,彦正一世感激不尽!”
听得此人言语,尤其让佑淮湛立时露出满脸鄙夷,只因这人与高拱本来非亲非故,而今脸皮甚厚,也敢称高拱一声恩师,如此高攀得毫无节气,实在让在座之人皆俱不耻。
高拱倒是神色淡淡,好似习以为常,反倒深深看了眼张彦正,叹道:“彦正这卧薪尝胆的本事,果然深得令师徐介的真传哪!不,青出于蓝,彦正这份城府、心性,只需一朝得势,必能一鸣惊人!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高拱便自住口不言,但在座许多聪明人已然心知肚明,未免也觉百味繁杂。想来高拱可惜的,便是这彦正并非他高拱门下,而是对头爱徒,是以高拱掌权之时,这张彦正任由惊天经纬,也怕是永无出头之日了。
那张彦正却犹自嬉笑如故,将敬酒兀自先干为敬,谄笑道:“多谢恩师夸赞!得了恩师看重,彦正此生必定一心忠于恩师,全无二意!”
高拱闻言不明其意地摇了摇头,懒懒挥手看他,“彦正起身吧!自去饮酒便是……”
“是!”
于高拱而言,张彦正自然并非紧要,他自是以此训诫自家爱徒佑淮湛,此刻严厉盯着他,冷冷道:“前车之鉴,正是你后事之师!这联名进谏李次辅之事,便由你牵头,但得你也得接下这后手……为平息此事惹出的风波,为师要将你降级三品,罚禄一年,去做那礼部右侍郎吧!”
这般本由帝王才能行使的四品官员任免、迁调大权,便有他高拱说得轻描淡写,可见权势已然到得如斯境地。
那佑淮湛怔怔失神,其后略显沮丧,倒也知道自家过于孟浪惹得师座不快,这是要小示惩戒了。但得想及调任礼部,应是师座尚未放弃推他入阁的大计,总算心下稍安,黯然道:“师座教训的是,学生知错!”
这边厢正说着话,楼口忽而传来急步上楼声,有人还在楼梯便已尖着嗓子大喊大叫,语气惶急得仿佛天塌一般。
“老爷!老爷!不好啦!大事不好啦!”
高拱倏然蹙眉,倒也听出是自家贴身仆役,为其如此喧哗,自是觉着颜面大失,更是不快训斥道:“住口!这是什么地方?怎能容得你在这大喊大叫!成何体统?来人呐!给我执行家法,先掌嘴十下,让他记得教训再说!”
听得下令,自有家奴喝然应诺,摩拳擦掌围在那楼梯口,尖叫小厮才一露面,便自被三、五壮硕家奴将其绑个结实,扬掌便要掌嘴。
那小厮见状更是吓得哆嗦,反倒愈发惶急,撒开嗓子尖喊道:“老爷!老爷且慢!夫人让我速来禀报,说是……说是……说是那老太爷他……归西啦!”
“什么!”这消息与高拱而言仿佛晴天霹雳,震得他目瞪口呆,失声道:“你……你说什么?”
而这欢笑庆贺的大宴上,十数人忽而变得鸦雀无声,那佑淮湛更是如丧考妣,手足冰凉,瞬息栽倒在地。
反倒是那张彦正,听得这消息,颓丧、谄媚之色一扫而空,灰暗眼珠立时变得神采焕发起来,如若宝刀出鞘,夺目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