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晚瑶神情一震，半晌未曾回过神。
叶冰继续说着：“这个幻阵，会出现每个人心中最想要的东西。姐姐你最想要的是两个人不被打扰的生活，而他最想要的……”
叶冰没再继续说下去，商晚瑶已明白她的话意。她怔了许久，才慢慢问道：“那，结果会怎样？”
看到她这样的神色。叶冰几乎不忍心说出来，可却不能不说：“……那位闫道友已经陨落了，我们确认，她是着了道，被幻像迷住眼，精血耗尽而死……”
商晚瑶大震，她呆呆地望着半空中被黑雾缠绕着的丈夫，许久许久没有说话。
死……他最想要的……
…………
她想起九十年前，她第一次见到爹新收的弟子的时候——
“你叫肖止乾？知道我是谁吗？”
那个小小的少年，虽然眼睛里有不服输的高傲，却没有把她当小孩子玩闹，而是慎重地作揖：“见过师姐。”
亦是小小的她得意地笑了，装模作样地咳两声，点头：“嗯，有礼貌！”
一旁的大师兄取笑：“小师弟啊，你年纪还比小师妹大些呢，你只管叫她师妹就是。”
“这……”少年看着她，认真地说，“我入门比师姐晚，理应叫师姐……”
她高兴极了，冲大师兄叫道：“就是师姐，就是师姐！”转过头对他拍着自己小小的胸脯，“小师弟，以后我罩你！”
她想起七十年前，她刚刚筑基的时候——
“那个小子有什么好的？！你乖乖听爹的话，嫁给你倪大哥！”
她跪在爹的面前，一动不动。却昂着头，不肯屈服。
“逆女！”爹勃然大怒，一掌向她拍下。
筑基圆满的爹，这一掌几乎没有留情，她口吐鲜血，经脉重创，却依然咬紧牙根，不肯松口。
姐姐在旁边落泪：“婉儿，你就听你爹的话吧！”
听话？不，她挣扎着爬起来，用尽所有力气，在爹的面前跪下，一字一字地说：“爹若逼我，我就去死！”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忤逆爹，哪怕是她自己，可这一刻，她不悔。
她想起六十年前，他终于筑基的时候——
“爹，师弟他筑基了！”她欢悦地跑进大堂。
爹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喜悦，而是冷冷地道：“若不是你偷偷把自己藏下的筑基丹给他，他焉能筑基？”
她一呆。不明白对这件事已经默认的爹，为什么会如此冷漠。
“爹，小师弟也是你亲自收的徒不是吗？为什么你对他……”
“哼！若不是看在他家曾经出过结丹修士，必有珍藏的份上，以他的资质，我收他作甚？”万没料到的，爹说了这样一句话。
“爹！”她难以置信地喊，“你……你是在利用小师弟？！”
“什么利用不利用！”爹神情淡漠，“若不是我收他为徒，他哪里来这几十年的好日子？他哪里能够筑基？婉儿，你倪大哥心里还念着你，他可是早早就筑了基，以他的资质，过上十多年晋阶中期不成问题，你还是收收心吧！”
“爹，你、你不是答应我，不逼我嫁给倪大哥么？”
“今日不同往日，由不得你任性了！”爹的神情中，三分冷漠，七分得意，“你倪世伯开出的聘礼是一颗无尘丹，爹可是求此丹求了许多年的！有了这颗无尘丹，说不定爹就能一举进入结丹期！婉儿，爹的结丹大道，就握在你手上！”
她想起那个晚上——
“师弟，我们走吧，我们走吧！”她抓着他的手，流着泪说。
当年小小的少年，已是温柔稳重的青年。他握着她的手，吃惊：“师姐，怎么了？”
她哭着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爹还是要我嫁给倪大哥，倪家已经放话说，就算我死了，也要抬进他们家的门！”
他大惊失色，怔在当场。
“师弟，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娘心软，才放我出来，只有一晚上，明天……明天就……”
“这……”他脸色阴晴不定，许久之后，终于咬咬牙，“好吧，师姐，我们走，我们远走高飞，让他们再也找不到！”
她想起他们成婚那天——
没有宾客，没有嫁衣，只有冰冷的月色，和孤零零的两个影子。
“天地为证，明月为媒，我商晚瑶。嫁予肖止乾为妻，此生此世，不离不弃。”
他亦立下誓言：“天地为证，明月为媒，我肖止乾，愿娶商晚瑶为妻，此生此世，同生共死。”
冰冷的夜风吹过，不远处群蛇嗥月，她却觉得整颗心满满的都是幸福。
“师姐……”
“如今你还要叫我师姐吗？”
他怔了怔，笑：“……你年纪原比我小。以后我便唤你瑶妹，如何？”
她亦笑了，轻唤：“乾哥。”
…………
六十年了，虽然居无定所，修为无所进益，她却一直很满足。她的心很大，不是他谁也不能让她觉得幸福；她的心也很小，只要与他厮守，她就觉得幸福。
眼泪落下，这是她第一次知道，幸福离她这样远，这样远。
“小心！”叶冰一把抓起商晚瑶，急速后退。
浮在半空中的那团黑雾忽然爆开，肖止乾睁开双眼，气势大涨。
结丹期！不管是什么原因，眼前的肖止乾已是结丹期无疑了！在这个幻阵中，除非意念转移，产生的幻像才会消失，否则，幻像与真人无异！
叶冰转头去看，元通与陆向新、王向志二人，亦是满面震惊。回过神来，元通一使眼色，低声喝道：“走！”
四个人，连同叶冰拉着的商晚瑶，一起往远处遁逃。
可下一刻，背后磅礴的气势冲天而起。
“啊——”两声惨叫，落在后面的陆王二人飞了出去，一个撞在树干上，一个跌在一块五彩石台上，俱是口吐鲜血，不知活着没有。
“站住！”肖止乾一声大喝。
叶冰身形急转，元通道人亦在她身后不远处停住，转过头来。
此时的肖止乾，两眼尽赤，燃烧着熊熊的火焰，身上的衣袍无风自扬。结丹修士的气势扑面而来。
肖止乾的目光慢慢扫视过他们，带着高傲冷酷，有如看着几只蝼蚁。
最后，目光落在商晚瑶的身上，那冷凝的气息才缓了一下。
他道：“瑶妹，我们可以回去了，我可以带你回去了！哈哈哈哈……”到最后，却是仰天大笑，声音张狂无比。
商晚瑶慢慢挣开叶冰的手，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商姐姐！”叶冰忍不住唤了一声。她看得出来，肖止乾这身修为虽不是入魔，心境却是入魔了，眼下他还认得出商晚瑶，可谁知道下一刻他还有没有理智？！
商晚瑶的脚步顿了一下，回头向她笑了笑，不知为何，叶冰觉得她的笑看起来比哭还绝望。她柔声道：“叶家妹妹，你这般好心，多谢你了。此事不关你的事，等下……就走吧。”
叶冰一怔，这话的意思是……
商晚瑶已转过头，往肖止乾飞去。
肖止乾伸出手，揽住她，志得意满：“瑶妹，你高兴吗？”
商晚瑶却摇了摇头，淡淡道：“不高兴。”
肖止乾蹙了一下眉，又急急问道：“为什么？这些年，你不是很想回去吗？现在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去了，你爹再也不会说什么了！”
“是吗？”商晚瑶的目光带着彻骨的冷意，“乾哥，你现在的修为是真的吗？”
肖止乾一怔之后，大怒：“瑶妹！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的修为当然是真的！你来看——”他拉着商晚瑶的手，急切地要证明自己，“这是我刚才得到的功法，原来这里果然有机缘。此处主人是大神通修士，坐化之后将功法封在这里，正巧被我得到……”
商晚瑶漠然地看着他这得意的模样，心中只有深切的悲哀。一百年，一百年的时间，她才看清楚这个人，这个她最爱的人。原来在他心里，从来都是修炼最重要，原来他一直想要的，是这样的结果。
她抽过肖止乾手中的玉简，注入神识，随后冷笑，丢还给他：“乾哥，你自己看看，这究竟是什么！”
肖止乾疑惑地接回玉简，却是脸色大变。
叶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大概可以猜到。这所谓的机缘，都是肖止乾幻想出来的，这玉简里当然没有什么功法，要么是空的，要么狗屁不通，肖止乾一看，自然知道出了问题。
“不会的，这是真的！这是真的！”先是喃喃自语，到最后，肖止乾面露狠色，一转头，怒瞪着叶冰与元通二人，“是不是你们抢走的，是不是？！”
“乾哥！”商晚瑶喊了一声，抓住他的衣袖，“跟别人没关系，这是幻阵，所以你产生了幻觉！”
“幻阵？幻觉？不，你在骗我，你在骗我！”气势喷薄而出，肖止乾一振臂，商晚瑶惊叫一声，从半空中摔了下来。
在肖止乾的目光下，叶冰不敢动，眼睁睁地看着商晚瑶摔了出去。
不管肖止乾先前多么弱小，在这个幻阵里，却是货真价实的结丹修士，叶冰再自大，也不会认为自己能跟结丹修士相斗。打，打不过，逃，山谷就这么大，也逃不了。进空间？要进空间，就要发动口诀，最起码要三息左右，可眼下肖止乾紧盯着他们，若是稍有异动，恐怕就会动手杀人，一息的时间她也没有。
“乾哥！”商晚瑶明显受伤了，却仍然挣扎着爬起来，“乾哥，不要，不要！你会入魔的！”
“瑶妹，你不必再说了！你当我不知道吗？”肖止乾双目赤红，越发显得妖异，“当年，你爹收我为徒，是看上了我肖家的积藏！我为了让他同意你嫁我，献上了我肖家先祖的秘术。可你爹如何？十年之后，仍然要你嫁给别人！而且，这一次我已经没用了，他还对我起了杀心！”
“什么？”商晚瑶大震，“我爹他……”
“你不知道吧？”肖止乾咧嘴一笑，再不见沉稳斯文的风度，那阴狠的模样越发让人心惊，“当年，当年不是他心疼你这个女儿，而是因为我把肖家积藏献给了他！可这样，也仅仅只是让他放过我们十年！那天你来找我，我已收到消息，他要杀我！我原是打算一个人走的，可你找来了……我、我舍不下……”
“……”商晚瑶颤抖着双唇，说不出话来。竟是这样，竟是这样！难怪他急于修炼，难怪他……他是想结丹之后去报仇吧……
她突然哭起来。原来这一切无解，根本无解！她以为她只要劝服他就够了，可原来竟有这样的理由。即便他愿意走出幻阵，心里也一直惦念着去报仇。
“瑶妹，”肖止乾又柔情似水，“你莫担心，看在你的份上，我不要他的性命，我只要废了他的修为也就够了！哼，这么多年，我一直打听着，你爹他没有结丹成功，报应，这就是报应！哈哈哈哈……”
笑罢，肖止乾将目光转过来，望着叶冰与元通道人，慢条斯理地道：“我就先拿你们开刀好了，来，让我看看你们的本事！”
叶冰与元通道人都是脸色一沉，各自抓紧了法器或是法宝。
肖止乾似乎逗弄着老鼠的猫，没有立刻攻击，似乎真的在等着看他们的本事。
沉默片刻，叶冰开口：“肖道友，你不相信这是幻阵？”
“我相信！”肖止乾昂着头道，“不过，我晋阶结丹，不是幻觉，如果是幻觉，我不可能有这么清楚的感觉。我真的强大了，这种感觉……”
他仍在回味，叶冰已笑了：“没错，它是感觉，可感觉是可以出错的。”
“你——”依然被否认，肖止乾怒目而视，抬起手，手心渐渐出现一个灵气汇集而成的球体。
叶冰与元通道人更紧张了。结丹修士可以将灵气实质化，这样的灵气球一击，绝对不是他们筑基修士可以抵挡得住的！
“乾哥！”却是商晚瑶叫道，“乾哥，你放他们走吧，你要报仇，跟他们没有关系……”
“闭嘴！”肖止乾喝道，“在修仙界，杀个把人算什么，你就是妇人之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