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昱没有回答她,而是站起身,越过她走向窗边。
书幽没有催促他,只是静静等待着,半晌后,皇昱缓缓开口道:“很久以前,我喜欢过一个人,那个人的名字,叫做北堂锦歌。”
虽早有所料,但听他亲口说出来,书幽的心口还是震了一下。
她仍是没有说话,静静握着手里的茶盏,垂目望着水波中自己的倒映。
那时候我还小,自知没有爱一个人的能力与资格,不过那时候的自己,不管什么样的感情,都是绝对的热忱,我发誓,我一定要努力,一定要变得强大,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才能无所顾忌地去爱一个人。
书幽突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手心热热的,心口却凉凉的。
那些曾经的过往,对她和他来说,都已经很久很久了,久到像是上辈子的事。
皇昱负手而立,目光穿过窗前的丛丛花束,落向远方茫茫的天际:“十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坐上这个位置后,有些事情,我才渐渐明白。”他慢慢闭上眼,深吸口气,似沉浸于往昔的回忆中:“开始那一年,真的很艰难,有时候我甚至想过放弃,但既然这条路是我自己选择的,那我就一定要将它走完。那个时候,我也怨恨过我,为什么当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不在,一年又一年,当我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支撑不住的时候,竟然发现,曾经那些艰难与困苦,早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挺直的脊背,仿佛压着一座大山,虽是都有倒下的可能。
“或许当初,我真不该对你说那些话,如今,我自己也不知到底是对还是错了。”她看着他:“你后悔过吗?”
后不后悔,这个问题他自己也想过,以前总是得不到答案,但如今被她问了出来,他倒像是醍醐灌顶,拨云见日般,一下子就清明了。“说真的,我曾经后悔过,但现在,我却觉得挺好,或许,这才是一条真正属于我的道路,虽艰险困苦,但最终,总会修得正果。”
书幽点点头,他能这么想自然最好,事无回头,若总是沉浸在不该与后悔中,这样的人生未免太过于悲哀了。“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
皇昱回过头来,斜阳照在他清俊的侧脸,显得平静和宁和,“该说的,我其实已经说了。”见她盯着她,似乎不甚满意的样子,他轻轻一叹,道:“以往我心里只有虚荣,只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不懂什么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也不懂什么才是自己该担负的,但我现在懂了,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有比长生不老更重要的责任,有比实现自己愿望更明确的未来,就这样吧,我现在除了希望东洲这片土地,在自己的治理下能够繁荣昌盛,百姓永不流离失所,再没有其他愿望,只要下次你来看我时,不会被我垂垂老矣的样子吓到就好。”
皇昱真的是长大了,变得明白事理,变得勇于担当,她该高兴的,可心里却总觉得酸酸的。
“皇昱,我暂时不回魔界。”
“为何?”问完后,他便了然道:“不用这样,就算我死了,来世我们还能做朋友。”
她端起手里的茶盏,将茶水一饮而尽,紫色的瞳眸被水雾熏得朦朦胧胧:“不瞒你,其实我本打算永远不再来见你,但终究没忍住,魔界虽好,却总感觉少了些什么,就当是可怜我这个孤单寂寞的人吧。”
她说的这般可怜,言语间又颇为凄凉,再怎么说,他们从前也不是无话不说的挚友,皇昱不由得心软道:“那……就留下来吧,我这里多一个人也没关系。”
虽然已经是帝王了,但容易心软的毛病还是不变啊!“就知道你最好了,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你都会以朋友的心态来待我。”
皇昱笑了笑,恍然间,他们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在我心里,你是书幽,也是锦歌。”
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她说过,连她自己也觉得,锦歌已死,活下来的,仅是书幽,只有皇昱认为,她虽然是书幽,但从前的锦歌也同样存在。
“真怀念以前的日子。”她伸了个懒腰,像后靠去。
“你真的怀念以前?”他笑问。
“是啊,虽然那时候自己什么都没有,却每一天都过得很快乐。”她眨眨眼,似乎很是感概:“就连楚凌风那个花花公子,现在想起来,也觉得很有趣呢。”
皇昱脸上的神色忽然一沉,望着她,许久才道:“我这个表哥,为人虽然有些荒唐,待人却是真心的,你……想见他一面吗?”
见楚凌风?想到两人之前不欢而散一事,书幽皱皱眉:“还是不要了,再见只会令他更伤心。”
“那……”皇昱踟蹰了片刻,忽地伤感道:“如果这是他临死前最后一个心愿,你……你可能为他实现?”
不管是皇昱的口吻还是他言语中传达的信心,都把书幽骇了一跳:“什么?临死?不会吧,他也才刚过而立之年吧。”
皇昱感伤之色愈浓:“大概你不会相信,我这个花心多情的表哥,会真的爱上一个人,爱到无法自拔,爱到黯然魂殇,甚至连性命都不要了。”
书幽忽然沉默,这个话题沉重过头了,她真有些害怕听到皇昱说,楚凌风爱上的这个人正是自己,但事与愿违,皇昱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打破了她所有期望,“你去看看他吧,能在自己所爱之人的陪伴下死去,也算是一种幸福了。”
“他……真的……”几乎说不下去。
皇昱走过来,轻轻握住她的手:“这不是请求,我知道你对于我这个表哥向来没好感,但如果你不去,你真的会后悔。”
默了一阵,她反手握住他的手:“好,我会去的,我……其实也不是很讨厌他,如果能救他,我一定会尽力。”
……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没想到,楚凌风竟然会病得如此之重。
看着半卧在榻,在婢女服侍下艰难吞咽药汁的楚凌风,书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病的太重,他几乎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
等他服完药,看完诊,书幽这才走上前,在榻边缓缓坐下。
房间里的光线不是很明亮,感觉到她的到来,没什么力气的楚凌风勉强睁开眼:“你……你是?”
她现在用的虽然还是北堂锦歌的身体,但其实早已经被自己的灵魂魔化了,所以她现在的模样,其实是万年前自己的样子,只有眉眼之间,还稍微留有一些北堂锦歌的影子,也难怪他不认得。
本想告诉他自己的身份,但想了想,她什么也没说,只微微侧过脸,待再转回来时,已经完全是北堂锦歌的模样。
病中的楚凌风本来就有些神志不清,即便见她样貌陡变,也没察觉到异常,只是满眼震愕地看着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在做梦了。
“你是……”他现在似乎连睁眼,都变成了一件极为困难的事,但他还是努力想要将眼前人看清,“锦歌?是你吗?是锦歌吗?”
“是,我是锦歌。”她握住他消瘦的手,轻轻道:“我来看你了。”就像她自己说的,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讨厌他,就算以前有过误会,有过伤害,那也已经过去了,再说自己又不真正的北堂锦歌,对他的诸多指责,实在没必要。
一直晦暗无光的眼,终于有了些光泽,他看着她,心想哪怕这是梦,他也死而无憾了:“我这段时日,一直在想以前犯下的那些错,越想越觉得难受,我知道自己是活该,身边有个宝,却不懂得珍惜,硬是把这宝贝往外丢,等真的找不到了,才晓得伤心……”连着说了几句话,他越发气力不足,但他却不肯停下:“锦歌,我知道不管我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我真的好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那么混账,害你伤心,害你差点丢了性命,这下好了,报应终于来了……其实我并不怎么害怕,这或许是一种解脱,对我而言,已经算是最高的结局了,但我还是想在临死前,得到你的原谅,我……”
“别说了。”她打断他,“我从来就没有怨恨过你,所以,也谈不上原谅不原谅。”
他茫茫然看她:“没有怨恨我?”
“是啊,我为什么要怨恨你?感情这种东西,没有对错之分,也无规律可循,你不爱从前那个北堂锦歌,不想让她再心存妄念,就算说几句重话,也是无可厚非的,我理解。”
“你……理解?”
“是啊,对于我不喜欢的人,我也会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