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在了七院门口。唐林霜一路上都在听音乐,没有说话。夜上海的流光落在她光洁的脸上,有一种十分魅惑慵懒的味道。
“你现在读什么?”
“啊?”
“读什么?你应该大学毕业了吧。”
“哦,读师范的。”
我差点一脚油门撞上前面停着的车,怪不得现在学生压力都大……
很快,我们就站在了废楼前。那扇电梯门上还有斑驳的水泥,在手电的光线下显得很凄惨。
“就是从这里进去的啊……”
她闭着眼睛站了一会,就让我去新病房楼楼梯井的最上面准备接人。我不明所以,她说,“我把人救出来,不保证坐标的,只能大致定位在这一片区域建筑物的最高点。这一片最高的是新病房楼,落在地板上还好,如果有百分之几的几率是直接从楼梯井的空档里摔下去,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我简直被这种可能性吓死。
“一小时后就是捞人的时候了。时间还挺充裕的。”
“你真能救出他?”
“你不信?不信我就回去了。”
“不……我是说,你都有这本事了,也能确定这些人的死活,那你为什么不索性把他们都救出来?”
“丘荻,你是不是以为这就是捞鱼啊,捞一条是一条?第一,茅山秘术不会让外人看见。第二,我消耗不起。第三,我救他们是准备拉回去帮忙批小学生作文吗。”
……果然是纯利益驱动的生物啊。
我叹了一口气,只能相信她了,虽然这个女人浑身都散发着一种不可以相信的气息。心计深的人我不怕,见招拆招就行,可是这样全程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注意的人,很容易就让对方精疲力尽。
现在是晚上六点半,也就是说七点半才会开始救人。我留她一个人,然后自己离开了废楼——和唐林霜在一块,心累……
反正还有一个小时,我先回科室看了看。自己好久没去看过负责的双盲组病例了,都是学妹帮看着的。因为都是植物人了,所以病房里安静的好像太平间。灯一直都是打开的,有个护工不知道植物人是什么意思,但莫名其妙知道光合作用,还问是不是因为要让病人进行这种作用才开灯的。
其实只是懒得关罢了。医院又不限电。
一个病房有六张床位,排得很密集。我推着茶特车一个个看过去,有些是因病,还有些是因为意外事故。5床的情况特别差,颅骨已经变形了。病例里写是在十八年前因为坠楼导致的,摔成这样,肯定是七楼到九楼的高度了。我将纸翻过去,这个人叫于衫,五十九岁了。
因为多年卧床,他褥疮很严重,每天都需要换药。我把人翻过来看了一下就知道实习生偷懒了,臀部两块大褥疮,左边那一块已经烂进去了。
自己那么久都放羊也有责任,我就去护士台拿了换药的东西,回去重新处理一下。左边的褥疮表面有一层黑色的痂,看起来像是愈合,其实看一眼就知道了,用镊子按一按,边沿就淌出白脓来。我弄了个无菌区,将黑痂一点点剪掉。脓至少能流满一层药碗了,剪掉后,底下就露出一层白色的脓层。
继续剪吧。
我叹了一口气,开始剪那个已经结块的白脓层,一刀下去就知道事情大了,脓层下同样淌出白色黄色的脓,里面都快烂透了,肉里面都夹满了白脓层,特别像五花肉。
能清理的自己都尽力清理了,接着就把东西放好,在床边发了会呆——是手术还是不手术啊,这个情况,最好切开排脓,从里面缝一下……
将纱布盖上后,我决定还是等白天能找人搭把手的时候再来处理,就收拾了东西,回去洗了手。办公室里,值班的小医生正在看片子,我就把褥疮的事说了。他觉得还是清创为主,我觉得还是切开好,就这么议论了一会。“你别切了,真的,还要找家属签字。”
“他家属平日不来?”
“5床对吧,啧啧,你听完就知道为什么我不建议手术了,家属很难找的。”
有句不太好听的老话,叫做久病床前无孝子。一个十几年的植物人,实在不能指望家属还能殷勤探望。这个人信息里登记的电话都是空号,地址也不是本市的,医药费都没人付,医院也不能把人扔出去。这样的人等于是被家属遗弃了,放医院里等死的。
所以听见他家属平日不来,我并没有什么惊讶,常来的那真的叫孝子了,不来很寻常。
同事告诉我,他总共就见过5床家属两次,最近的一次还是半个月前,都吃完晚饭了,他去病房兜一圈,就见到5床的床边站着两个人。
“一开始看到他,还是在我们这个项目科室刚成立的时候,对方来过一次。要么家属,要么偷器官的呗。”他说,“那家属,我印象太深了……”
“多奇葩多烦人?”
“不是不是,他话不多,没什么表情。倒是旁边那个年纪大些的男的挺和气的。那个家属……是个白化病。”
“啊?”
我正喝水,听见白化病的时候也差点呛到了。要真是那样,的确印象深刻。
“那个人第一次来,问我几个问题,我就特别奇怪你知道吗,学长,这个家属好像根本不知道5床转科室了,问我他是什么时候转来的。还问他有没有醒过,有没有说什么,吓人啊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