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对几局。”
狐仙看着我,幽幽说着,然后从侧旁的床头柜上,取下了我摆放在那里的一盘围棋和一盒象棋,又逐一提了围棋盒,轻轻地摆放在了我的面前。
“是等级森严的象棋,还是众生平等的围棋?”
狐仙跪坐在我的面前,两手一左一右搭在象棋和围棋的棋盘上,每一只手的手背上,都有类似于干冰般的游丝白气缓缓散发出来。
看到狐仙身上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不散发着白气,我心如刀绞。
我的心,在滴血。
想起这个女人曾经和我渡过了不足百日的日子,想到那些虽然算不得多欢快,但是总觉得充实和色彩鲜明的日子,我突然有种撕心裂肺的痛。
虽然短暂,但我……却感觉到自己像是渡过了生生世世。
“围棋吧。围棋静,象棋动,象棋杀气太重。”我压制着颤抖着的声音,说出了我的选择。
“那就围棋。”狐仙黑眸一眨,缓缓颔首,宽袖一扬,便顺手拉过了右手边上的十九路围棋棋盘,摊开在我和她之间。
狐仙长长的睫毛半垂半开,一只白洁的玉手细细轻抚着方正棋盘,半晌后,她拉过棋盒,将盛着黑棋的一盒呈递在我的右手边上,盛满白棋子的那一盒则是放在她的右头。
“你先吧。”狐仙轻轻吐出了一团芬芳清气,灿亮的眸子看着我。“看看你的棋艺。”
“我先落子?”我不禁挑起了一根眉毛。所谓先发制人,就概率来说,围棋先落子的那一方胜算更大,虽然并不尽然,黄眉僧与段延庆对弈时,为先下一子,甘愿自断脚趾,并非不无道理。
“你先。你是执黑。”狐仙凝定地看着我,不容置辩地道,她那单薄的香肩之上,源源不断有白气离散升起,而且比起之前,狐仙身上的白气更为浓郁了几分,而与之相对,狐仙的身影却反而显得朦胧了起来,她那完好绝俏的身形,此刻就像是一尊能够透过月光的夜光杯。
这个女人敢让我先行落子,自然是底气十足,认为我的棋艺道行都不如她,多少有点高人指路的意思。
在谁先落子这个无伤大雅的点上,我不想追究什么,看着狐仙身上那一丝丝的氖氖白气,我根本没有下棋的心思。
其实,真要说起来,我对我的棋艺也是充满自信,打小开始,对弈、象棋或是五木、军旗或是六博,在钻清楚规则熟手之后,我都没有过败绩。
“可别用读心术啊。”我抬起头对着狐仙警示了一句,然后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夹住棋子,准确地将棋子轻轻放在棋盘右上角的交叉点上
“我既让你持黑,自然知晓规则。”狐仙淡淡然地说着。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我提子的手上,眼中闪过一丝的赞许,“提子手法倒是像模像样。”
“不止是像模像样而已,是有真本事的。”我看着狐仙那渐渐虚化的身影,抿了抿嘴,挤出了这句话。
言罢,狐仙理顺了青丝,娇颜略沉,多了几分的凝实与慎重。
狐仙微微抬起袖子,这个颜如舜华的女子一只白洁素手从袖中探出,五指微微偏转,拇指与食指贴合,做出拈花指状,捻起了一枚白子,轻扑扑如一叶飘萍落于棋盘之上,左贴天元,却未占天元。
“自尧舜帝造围棋以来,历代名流辈出,贤士相继,各衔风骚。尤以三国两晋、康乾之世为盛,出了一揽子棋圣国手。如高韬轻灵之黄龙士,以弃为取范西屏、邃密精严施定庵、后又有东瀛腾挪善变道策、临危反戈丈和、平和悠妙秀策、机警奔放之秀甫,更有近代取舍分明之秀荣、阴阳**吴清源。虽然我不知晓如今的围棋世道谁为主宰。但棋之一道,内含禅、道至理。”
“古来素有以棋会友,弈棋识人之说。素昧平生的陌客闲人,纹枰对坐,不言一声,不书半字,只拈子敲棋,即可手谈之中见风云,落子当下数高低。便是棋之力。若品茶是随波逐流的洒意人生,下棋便是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艰卓历程。”
狐仙缓缓讲述着,睫毛低敛,目似暝,意暇甚。
她的面容如闲庭信步清闲澹然,蝶翼般的大袖大起大落间,随手提子落子,快意洒然,一气呵成,如高山流水,泄流行畅,丝毫没有滞涩凝碍的忸怩之意。
这个女人还有说这些闲话的余地,说明她还大有余力。
我皱皱眉头,看了狐仙一眼,低下头,观察着狐仙的路数。
从棋路来说,狐仙的棋路比较散,刚开始下了几子,倒也看不出个深浅来。
接下来的十子,我和狐仙都没有再说话,我们之间时而皱眉,时而提子,时而思索,时而开悟,但总的来说,却都非常的沉默,沉默到了简直就是死寂的地步。
连带着,整一个卧室也都冰冷了起来,主观感觉的温度几乎下降到了最适宜冷冻尸体的零下九度。
差不多僵持了半个小时后,我终于看出了狐仙棋格中的一个破绽,那一刻,我几乎忘记了狐仙即将消散的境况,忍不住露出了一刹那的笑意。
狐仙的包围我的三枚白棋虽然步步紧逼,形成了虎口之势,但纵观整个棋局,狐仙却是露出了一个致命的破绽,让我得以趁虚而入,反杀得胜。
“倒扑,脱先,三四线交,下小目,我提子了。”我看着狐仙,有些抱歉地笑了笑,然后在狐仙白棋的外围放置了一枚黑棋,吃了狐仙两子。
看着棋盘上多出的两个空缺,我只是感觉到了一刹的纵快,但却并不感到如何的快慰,更深的,却是浓浓的悲伤。
我抬头看了狐仙一眼,却发现即便被我提了两子,她脸色却依然宁和,丝毫没有变化。
于是棋局继续。
两分钟后,狐仙忽然嘤嘤地开口道:
“门吃,逃不掉了。这子我提咯,可怜的王一生。”狐仙素手微提,取走了我六枚黑子,随即抬起头来,雪一般的玉颜上浮现出了难以掩饰的清浅笑意。
从那一抹笑意里,我第一次从狐仙的脸上看出了得胜者的挑逗之意。
而和狐仙相反的是,当狐仙吃了我六子时,我整个人都陷入了石化状态。
“不可能!我明明先算了接下来所有可能的十五条棋路……怎么可能?”我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个得意忘形的女人。
“继续。”狐仙扬了扬她食指与拇指间夹着的那两枚黑子,用空灵的声音点醒我。
因为知道这个女人不简单,所以我已经以我最大的努力计算棋局,分析棋路,连算了十五条路子来围堵她,可是我没有料到,到头来,我居然被这个女人给反杀了一击。
之前我故意让我的黑棋陷入狐仙设下的陷阱里,玩了一个漂亮的反杀,吃了狐仙两子,但是我没有料到,狐仙却是故意钻进了我的陷阱里,给了我这个机会吞掉她的两枚白棋,她露出的破绽,完全就是放长线钓大鱼的饵料罢了。
好一个高深莫测的女人。
我用手背拭了一把额头上的细密汗珠,俯身下,低下头,继续和狐仙对弈。
因为有前车之失,接下来的对弈,我略微放慢了速度,下的更为谨慎缜密,但是狐仙却依旧是速度不减,均匀落子,气度闲逸,似乎只是一台重复单一动作的机械车床罢了。
既然狐仙给我来了一个反将一军,那么接下来,我也设下了连环计,想要给她一点颜色。
这一次,我故意露出了一个破绽给狐仙,试图引诱她深入,但是狐仙没有深入,只是旁敲侧击,于是我继续把破绽扩大,增强这个破绽的诱惑力,这个女人果然开始迎合我的节奏,开始对着我的破绽落子迎击,于是我迅速回防,按照我的设想快步落子。但是狐仙也是迅速地做出了反击。
我知道,这个女人是故意落入我的破绽陷阱的。为的就是给我一次反杀。所以我也早已布好了更大的局来反堵她,只是狐仙眼睛也挺亮,警觉性极高,就在快要落入我设下的圈套时,她居然玩了一手沉默莫言,仅仅存活下来的小角白棋居然反扳,几乎就要蚕食我大片棋子。
“你中计了。”我笑了笑。虽然狐仙的警觉性极高,但是她还是着了我的道,“白子反扳,一招沉默莫言,的确很漂亮,但是我早就算到你会故意进我的圈套吃我的子,然后趁着我反击做出相应的反击,你也会预料到我的二次反击,做出二次反扑。但是,你不会料到我的第三次反围剿。这是一个局中局。”
一面说着,我一面笑着,一个抱吃堵地狐仙的白棋只剩下了两个气。我很想看看这个女人被反将一军的表情。
“错了。”但是,我没能够从狐仙的脸上捕捉到哪怕一丝的危难,我看到的,居然是淡然不迫!
“看清楚了,被吃的是你,王一生。”狐仙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如我所料的快慰笑意,然后她从我打出的虎口中塞入了白子。
我定睛一看,却是大吃一惊。
原本我应该把狐仙逼入了绝路,能够吃掉她大把的棋子,可是狐仙的这手一出……
的确,我是能够吃掉狐仙的蜀中,但是我失去的,却是半壁江山!
“这一招,我称之为‘猎鹰戏苍狼’,源自‘司马懿连环局覆公孙渊’。”
“你……你早就猜到了我的三连环,所以下了一个更远的套子!?”如果说狐仙之前的那一次吃子我姑且可以归结为惊异,那么此刻的我,却是彻彻底底的震惊了。我已经步步为营、如履薄冰,但是没想到,到头来,这个女人还是早就给我设下了套子让我钻。
狐仙,依旧是比我多想了一步。
我的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久久不能平息。
从小到大,我跟不少人下过棋,附近的邻居,学校的老师,同学,或者是围棋班的新秀,但是,我从来都没有碰到过像狐仙这样精于计算,把我的每一步都看得透彻、压得死死的对手。
这个女人,真是妖孽。
狐仙不禁莞尔,她挑了挑秀眉,戏谑地看着我,道:
“该说你拣了芝麻丢了西瓜呢,还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