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得知萧家小九郎将来柳家长期寄住时,已是次日清晨,与萧氏动身义宁坊王府前,照常至韦太夫人居处晨省问安时候了。
萧氏当然要禀明因由,十一娘倒不对昨日为了修补与九娘姐妹情谊,而小有得罪的萧神童即将与她同居一宅的事情有任何担心,不过却在听见“琅济真人”四字时,稍稍一怔。
记忆里一幕幕往事飞速掠过,看似仙风道骨的长者两眼闪亮,威逼利诱她咽食各种滋味怪异的丸药,见她愁眉苦脸免为其难,欢笑得前俯后仰风度尽失。
不过十一娘才因忆及旧事轻轻一牵唇角,便听萧氏话音才落,韦太夫人尚不及回应时,一贯在嫡母面前小心谨慎的九娘竟然忍不住出声表达抗议:“小九要来长住?这可真是冤家路窄,今后我可不得不清静了。”
而更让十一娘诧异的是,颇为寡言威严的韦太夫人在听闻九娘话后,却一反常态笑了出声,不以为意说道:“两个小九回回见面都要较量唇舌,还真是一对冤家。”
就连萧氏,也没像从前般厉目警视九娘失礼,而微微一笑。
在十一娘印象中,韦太夫人与萧氏这对婆媳甚为相似,都是寡言沉稳性情,及到新生再会太夫人,见其虽然不曾对子孙有过疾言厉色,却也似乎并不怎么喜欢与孙女们闲话谈笑,无论做为嫡长孙女的四娘柳蓁,抑或亲生孙女七娘、九娘,即使是与九娘一般,同样自幼在韦太夫人膝下教养之庶子女儿柳五娘,在祖母跟前,一贯都是循规蹈矩鲜少撒娇。
而与年过四旬却仍旧风韵犹存的韦太夫人相反,韦太后这位姐姐虽然相貌寻常,性情却甚是温和爽朗,最喜宴会乐庆,从前身为贵妃时不知,自从做了太后,常设宫宴邀内外命妇共欢,似乎平易近人。
然而无论是韦太夫人还是太后,十一娘只觉都为深不可测之人,不过这时听见韦太夫人笑话了一句九娘之后,毫不犹豫应承下让萧九郎过府长住时,倒能确定柳家这对婆媳的确相处和睦。
“便让小九与三郎暂居一处,小九虽小着三郎不少岁数,可天资聪敏,听说这时不但已经熟背《孝经》《论语》,已经在读《尚书》。”韦太夫人看向长孙:“小九虽然惯喜争强,也确有过人之处,你年长些,日常须得谦让着他,只学业上,互相督促进益才好。”
这还是十一娘第一次在场听闻韦太夫人叮嘱小表弟精进学业,暗下又是一番思量。
她之所以怀疑柳家与裴郑灭门有关,一是出于韦太夫人出身,毕竟眼下政事堂诸相,韦家子占一席之地,二则是因韦太夫人与姑丈并非亲生母子,而裴郑入罪后姑母“暴亡”,显然是被逼迫。
姑母亡故一事在柳家可谓“讳莫如深”,别说仆妪不敢私下议论,碧奴无从打听,便连十一娘有回佯作好奇询问柳少卿“世母是因何疾,可与庶母一样”后,也只见一贯宠溺女儿无话不说的柳少卿神情微妙,得了“是因急病”四字敷衍了事,再追加一句“万不能在旁人面前提说世母,怕引得伤心”。
然而一番观察下来,原本率性开朗的小表妹阿蓁虽然因为外祖族灭母亲身故而变得沉默寡言,不过倒也毫无谨小慎微畏缩战兢之态,又据碧奴打听得,在阿蓁守丧三年间,虽不得外出,不过却也跟着萧氏练习记算中馈事宜,也打理过一些家务,莫说仆妪们对家中四娘颇为尊敬不敢慢怠,便是七娘、九娘等堂妹,对于长姐也极谦恭友睦。
眼下,韦太夫人教嘱三郎进益学业,据十一娘观察,三郎也是恭敬受教,没有分毫讶异更无不服怨尤,似乎说明太夫人这祖母时常关心他学业前程,他也心服口服,祖孙之间没有丝毫嫌隙。
当然,这些表象还不足以说明柳家与裴郑灭族、姑母之死没有牵涉,清白无辜。
只不过韦太夫人至少表面公正,没有苛薄继子一双儿女罢了。
十一娘正垂眸思量,却听一人轻笑说道:“贺喜娣妇,今后便可与萧九郎姑侄亲近了,让人好生羡慕。”
这话说得,仿佛萧九郎常被苛薄孤苦无依,以致萧氏这个姑母见面不易,牵肠挂肚多年才得以将九郎带来夫家庇护一般,小神童堂堂望族子弟,一下“沦为”打秋风的穷亲戚。
说话妇人乌发梳成抛髻,一边鬓上佩朵芙蓉宫花,映衬得笑意明艳,她眼角细长恰若春柳,配着玲珑翘鼻,一眼看去就是精于算计的模样。虽是例常问安,臂上却还挽着金丝羽绣披帛,这时双手放于膝上,歪仰着面颊朝向萧氏,看上去是莞尔笑脸,品度起来却不无妒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