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席的是秦孺人,她找了个玉体违和的借口,遣了个宫女前来道罪,跪求皇后宽容,姿态看上去甚是谦恭,却并不符合后宫礼矩——区区宫女,是没有资格代表嫔妃前来请罪的,但皇后新册,还没有安排女官侍应各殿,是以并不能以此为把柄责备秦孺人违矩,不过秦孺人若非是病重得无法站立,又或者是被诊为恶疾,论理她不应告病缺席,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十一娘当然明白秦霁心中的憋屈,她原本因为晋阳王府耳目遍布,隐忍十年甚至不能近身侍寝,好不容易盼到贺烨登基称帝,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皇后之位唾手可得,哪曾想依然功败垂成,竹篮打水一场空,病得起不来床,再无办法虚以委蛇下去,实则是情理之中。
理解归理解,但并不代表十一娘认为该当让贤,燕国公虽为功臣,但谁说功臣家族就必须出个皇后?也不是谁更有野心,就一定能占居后位,既然争夺乃帝王心,那么谁的胜出都不是理所当然,秦霁一直认为,她的父祖从龙有功,家门乃帝王阵营,理当母仪天下,她却不知,预先站队者并非燕国公府而已,她之所以落败,是败在急于求成,当初贺烨并不希望与燕国公结为姻好,因为这并不利于大局,秦霁对贺烨又并非一往情深,她在意的是权位与荣耀,甚至为了私利,不顾大局,她虽然并非太后耳目,对贺烨却毫无助益,而今不得后位,干脆就使小性子,挑衅皇后,十一娘原本对她毫无好感,就算以大局为重,不至于谋她性命,却也没有必要一再容忍。
只皇后尚未流露不满,却先有一位出言讥诮。
十载以来,八面玲珑广结善缘的媵人谢氏,斜着手掌轻挡唇边,似笑非笑:“自从圣上登极,秦孺人哪日不是精神饱满,怎么突然竟就病了呢?又前两日,妾身还见她昂首挺胸寻柳孺人说话,后来还企图往紫宸殿面圣,虽说半途中便被阻拦,又还中气十足与内官争执足有一刻,今日竟就病势沉重了,病情如此急猛,可真让人担忧,但愿孺人有惊无险,真要有个好歹,岂非让人扼腕叹惜。”
在座原就是老交情,彼此深知各自品性,莫说婷而诧异于谢氏如此浮于言表的嘲笑甚至诅咒,就连元氏也侧目而视,倒是齐姬不为所动,只看皇后如何应对。
如今的齐姬,已经知道了不少隐情,比如帝后之间,是当真夫妻同心,又比如任氏之死,当然不是因为仆婢前溪背叛如此简单,任氏必定是受太后指使,而早便投效圣上的皇后,当然不可能坐视任氏得逞,前溪就算没有“背主”,任氏也必然计败人亡。不过齐姬拿不准皇后对待秦氏的态度,毕竟秦氏不同于太后耳目,燕国公又为圣上立下赫赫功劳,虽说皇后当日在太原起事,甚至将秦氏也一并软禁,却到底未曾将她斩草除根,这说明皇后虽然洞谙秦氏野心,却并非不存顾忌,想来圣上虽然信任皇后,到底也不期望内宫生乱,后妃之间明枪暗箭你来我往,韦太后可还好端端在长安殿荣养,突厥人未必就肯偃旗息鼓,在这样的情势下,皇后当然还要以大局为重。
不过如果容忍秦氏公然挑衅,皇后将来又怎么震慑后宫?
谢氏潜隐多年,如今也忍不住煽风点火,纵然当初生怕成为太后刀匕,祸及自身,有意坐壁上观,可眼看着如今圣上已得宝座,她又岂能甘心一事无成?树欲静而风不止,别看皇后已然母仪天下,只怕这后宫,也不会平静。
齐姬未必没有暗怀打算,但她没有忘记皇后的庇护之恩,那时得知父母双亡,手足流配他乡,她已怀赴死之志,是圣上与皇后阻止了她自寻短见,给予了她希望,让她明白仍有机会为父母报仇血恨,仍有希望重振家门,这有如再造之恩,衔草结环为报都不为过,所以她必须忠于帝后,无论即将面临多少风险。
要说欲望,只有一件,那就是让韦太后身败名裂、死而后快,圣上不愿弑母,但她却不怕背负大逆之罪,若有时机,她一定会手刃死仇,就算会与韦氏同归于尽,她也不会有任何犹豫。
但在此之前,她必须报答帝后的恩情。
可要是帝后之间产生了矛盾呢?她又将如何抉择?
齐姬脑子里有若百回千转,眼睛里看见的却仍是皇后平静的神情,似乎并未察觉秦氏的挑衅,微微颔首道:“秦孺人既然身染疾患,让她好生将息即可,大愈之前,不用拘于宫规,只我原本想着宫务繁重,少不得秦孺人辅助一二,她这一病,倒是不好再烦劳了,六姐,齐姬,唯只有拜托你们二位,自明日始,午时前于蓬莱殿,襄助宫务。”
一次告病,便失襄理之职,这就是挑衅的代价。
高玉祥不由露出淡淡的笑容,此时他在暗忖太后果然没看错,皇后与秦氏之间勾心斗角已见端倪,是万万不能和平共处的,秦氏自恃功臣之后更与圣上亲近,又怎能甘心屈居人下,此时刚失凤玺,便忍不住张狂挑衅,皇后也不甘示弱,利用圣上与太后之间博弈,务必争取后族辅助的时机,施予威慑,秦氏既讨不着便宜,后宫这些妃嫔,至少不敢明目张胆与之结盟。
不过圣上心中,会怎么想皇后呢?应当也会不满皇后小题大作,甫一得势,便耀武扬威,而不顾燕国公府乃从龙有功,尤其当皇后甚至反对册秦氏贵妃之位时,更加显明排除异己而不顾大局,就算圣上这时佯作不以为忤,日后当皇后、秦氏之间争斗越更激烈时,当后宫之争终于演变为朝堂之斗时,还会一直容忍皇后的强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