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秦二女当夜被安置在离紫宸殿一墙之隔的庆寿宫里,恩宠有加。
第二日,数十官员相约上书,力陈收纳南唐贡女的蔽害,言辞激烈。拿西施、郑旦比作杜、秦,称这是南唐有意使得美人计,意图令陛下“沉迷美色、耽搁政务、疏远六宫,以致忽略民生,扰四海安宁,南唐以图可趁之机。”
柴荣拿着成叠的奏疏,苦笑不得,对赵匡胤道:“朕自诩多年来勤勉政事,从未有贪图享乐而忽略前朝之举。如今才收了两个美人,竟惹得百官上书。平日百姓早灾纳捐的折子也没见他们反应得如此神速。”
赵匡胤离座拜道:“正是由于陛下平日勤勉,如今忽有异动,百官才反应激烈。若是贪色如殷纣,这便成了不足为道之事。”
柴荣又翻了翻,指着奏折上的词句,恨恨道:“以朕看来,这‘疏远六宫’四字才是他们最为担忧的所在,这哪里是怕朕耽误政事。分明是担心二女进宫后,会分了他们女儿在宫里的恩宠。后宫与前朝相互勾结,给朕安了个沉迷美色的罪名,最为可恨,这让朕如何批复?”
赵匡胤心想,后宫与前朝本身便是同一势力在两处的不同表现而已,也谈不上相互勾结。南唐贡女惊艳入宫,打破了这个平衡,各家族联合着排斥也是意料之中的。如此想来,柴荣这番“怒火”倒更像是发泄,而非真正询问他意见,离裁撤朝中的权贵势力就更远了。他便打定主意,苦着一张含冤莫辩的脸,道:“南唐使臣是微臣带回来的,因为此,今早得了好几份弹劾,都将臣比作祸国殃民的奸佞之臣。臣可是刚刚打了胜仗归来。”
柴荣见他一副受足了委屈的模样,不由心情愉快了几分,安慰道:“他们弹劾他们的,朕明白你的难处。改日朕在宫中另设私宴,重新为爱卿洗尘,你带着解忧一同出席吧。”
赵匡胤的脸色更苦了,哀道:“解忧昨日与臣说,这次恐怕将后宫所有娘娘们都得罪光了,她可再不敢进宫了。”
柴荣像是很能懂得的样子,澹然一笑道:“从前朕总觉得天下美人都一样,不过是置之身外的玩物而已。最不懂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了,如今得了凤舞与雪乍,卿对解忧之心,倒能体会几分了。”
赵匡胤口称不敢当,慌忙拜倒。在他印象中,柴荣雄才大略,心中只有江山与苍生。近年来,被权贵门阀掣肘甚深,举步维艰,但仍伺机突围,以图完成天下一统的大业。而今天,在听朝之后,与臣下私语这些,也是从未曾有过的。赵匡胤偷偷看了柴荣一眼,他今年已年过四十,却早已霜染两鬓,却徒然生出了如此青涩的情愫,不由得让人重新掂量杜、秦二女的份量。
然而宠爱归宠爱,前朝排山倒海的反对之声也不能不管不顾。柴荣下令,将杜、秦二女暂且安置在东华门旁的庆宁宫里,远离皇苑中轴,不予封号、不予位分,只称为娘子。打算等这阵狂嫉暴醋的风头过去之后,再另做安排。不过可惜,风头还没过去,却等来了命案。
八月十五是中秋佳节,循例在坤宁殿设宴,阖宫出席,又间有皇子、公主们拜月祈祷,祝福如云、热闹非凡。但杜、秦二人因为没有位分,并不在宴席之中,酒过几巡,柴荣便觉得意兴萧索,早早便散席了,依着惯例在皇后宫中歇下。
到了半夜,庆宁宫内侍小太监吴哲急忙来报,称杜、秦两位娘子吃了赐宴后,突然腹痛不止。连忙赶来请旨,要不要宣太医入宫来瞧瞧。
柴荣与符皇后此时已经歇息了,近侍们不愿打扰,便指点吴哲到景福宫去找有协理后宫之权的长孙贵妃。吴哲不敢耽误,一路小跑到了景福宫,通融了坐更的小宫女,进去禀告。过了半个时辰,小宫女带着长孙贵妃的旨意,懒懒道:“娘娘说了,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大过节的传太医,不是存心触人霉头嘛。让她们过了今夜再说。为了两个战败国的贡女,乱了规矩,深夜在禁宫奔跑,赏五十板子。吴公公,你自己去内侍都府领罚吧。”说罢,小宫女转身闭上了景福宫高大华美的金丝木门,咔嗒一声,断绝了所有求情的可能。
宫里便是如此,看似繁华周全,喜气洋洋,但生死权柄不再自己手中时,就只能对着空洞的夜色,怒极而无泪。
第二天,柴荣下朝之后,便有内侍禀告道今日辰时庆宁宫的杜娘子突患急病逝世。柴荣大惊失色,顾不上宣仪仗,一路赶到庆宁宫。推门进去,却只看到杜凤舞逐渐冰冷的身体嵌在重重帘帏之中,仍是一件绯红色的衣裙,虚虚地掩着她再也不能起舞飞腾的腰、臂、足,她那如花树堆雪的面容隐隐露着灰青的颜色,昭示着生命早已逝去,像极了秋风瑟瑟中,一片无所归依的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