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儿,”唐格拉继续说道,“一位父亲叫他女儿嫁人的时候,他总因为有某种缘故才希望女儿结婚。有些父亲确实如痴如狂地想着您刚才说的那种事,也就是说,一心希望自己儿孙绕膝,于是觉得自己的生命可以周而复始。我没有这种毛病,不妨从头说起吧,我对天伦之乐几乎兴味索然。我之所以能够在女儿面前这样直言不讳,因为我知道像您这样的女儿豁达大度,能体谅这种淡漠的态度,不至于因此说我有什么不是。”
“好极了,”欧仁妮说道,“我们还是一吐为快吧,先生,我喜欢快人快语。”
“喔!”唐格拉说道,“您知道,总的来说,我对您这种一吐为快的脾气并不赞同,不过当我认为需要直言不讳的时候,我会直抒己见的。好吧,我接着讲下去。我给您物色了一个丈夫,这不是为您而考虑的,因为实际上,到目前为止,我根本没有想过您自己的问题。您喜欢一吐为快,我的话说得够直率的了,我想是这样吧。我希望您尽快同这个人结婚,是出于我目前正在筹划的某种商业活动的考虑。”
欧仁妮显得有点激动。
“我有幸把话都给您说明了,我的女儿,您不要理怨我,因为是您要我说的。您也很清楚,这不是我的本意,跟像您这样的艺术家讲什么加减乘除,因为您就怕进银行家的书房,怕在那里染上什么破坏诗意的、不愉快的印象和感觉。但是就在前天,您还是心甘情愿地进了这间银行家的书房,向我要了我每月都给您的几千法郎,这钱您从来都凭一时兴致,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您应该知道,我亲爱的小姐,在这儿可以学到许多东西,即便是不结婚的年轻人也会从中得益的。譬如说,在银行家的书房里可以学到,鉴于您那敏感的神经,我姑且在这客厅里告诉您吧,在银行家的书房里可以学到,银行家的信誉即为他肉体上的和精神上的生命,人靠信誉支撑,就像机体靠呼吸得到活力一样。关于这一点,基督山先生有一天对我说了他的见解,至今我仍记忆犹新。在银行家的书房里,我们可以学到,人没有了信誉,也就形同死人,这种惨况,一位以自己女儿富有逻辑头脑而感到荣耀的银行家马上就会领教了。”
听到这样丧气的话,欧仁妮不但没有垂头丧气,反而挺起了胸膛。“破产了!”她说道。
“您用词很正确,我的女儿,这个词确实非常贴切,”唐格拉说道,一边用指甲掐自己的胸口,但他那张木雕泥塑般的脸上依然挂着一个无情但不见得无意的人笑出的一丝微笑,“破产了!确实如此。”
“啊!”欧仁妮喊道。
“是的,破产了!好吧!现在,正如悲剧诗人说的,这个充满恐惧的秘密已为人知。现在,我的女儿,您不妨再听我告诉您,如何借您的手设法减轻这场灾难,我得说明白,这不是为我,而是为了您自己。”
“噢!”欧仁妮喊道。“倘若您以为,您对我讲了这场灾难,于是我就为自己感到痛惜,那么,先生,您也太不会看人了。我破产!这对我有什么影响?我不是还有我的才华吗?难道我不能像帕塔(意大利女高音歌唱家(1798—1865)。)、马丽布朗(法国女中音歌唱家(1808—1836)。)和格丽(意大利女高音歌唱家(1805—1840)。)那样,为我自己挣上您尽管那样富有,但从来不肯给我的钱吗?到那时,我每年有10万或15万里弗的收入,而决不是您现在给的这可怜的1.2万法郎。我的钱是我自己挣的,谁的情也不欠,不像现在您给我钱,您总是横眉怒目,总是喋喋不休,责怪我挥金如土。那时我不但有钱,还会得到喝彩、欢呼和鲜花。就算我没有这份才华——从您微笑我就看出,您怀疑我会有此才华,我不还有一颗酷爱独立的心吗?在我心中,独立胜于一切金银财宝;对我而言,独立最可贵,捍卫自己的独立已成为我的本能。不,我不为自己担忧,我总会顺利地摆脱逆境,我的书,我的铅笔,我的钢琴,凡此种种并不昂贵的东西,我都可以自己设法得到,而且永远为我所有。您或许以为,我在为唐格拉夫人感到痛心,您又错了。除非我自己大错而特错,对这场正威胁着您的灾难,我母亲早已作了准备,灾难丝毫无损于她。她已经为自己留好后路,我想是这样。她才不会为了照顾我,在她为自己财产呕心沥血的时候有所分心,因为,谢天谢地,她借口我酷爱自由,倒是一切让我独立作主。噢!不,先生,自我童年起,我看到我周围发生的事情数不胜数,我懂得的事情太多了,所以灾难在我心灵上能留下的印象也就不过尔尔,此外还能有什么呢?从我懂事以来,我就没有被任何人爱过,可怜呀!最后的结果当然是我不爱任何人,这倒是该着的!现在您知道我的信条了吧!”
“那么,”唐格拉说道,他已气得脸色刷白,不过,他气的倒不是因为父爱遭到了冒犯,“那么,小姐,您是非让我破产不可了?”
“您破产!”欧仁妮说,“我让您破产?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很好,这倒给我留下一线希望。请您听我说。”
“我洗耳恭听。”欧仁妮说,两眼紧紧盯着她的父亲,做父亲的反而不得不强制自己,才没有在女儿的犀利的目光下垂下双眼。
“卡瓦勒康蒂先生,”唐格拉说道,“他准备娶您,只要你们结婚,他就拿300万作聘礼存入我的商行。”
“啊!很好嘛!”欧仁妮极其蔑视地说道,一边交叉着手,把正戴着的手套捋平。
“您以为我要吃掉你们这300万吗?”唐格拉说道,“绝对不会,这300万是用来吃利息的,至少可以有一分利息。我已经从我的一位同行——也是一位银行家——那里得到一条铁路的承股权。我们这个时代,只有搞铁路才会大运亨通,可以在短期内获得成功。这同从前约翰·劳苏格兰金融家(1691—1729),在法国从事金融活动,先后创办《印度公司》、《通用银行》等金融机构。叫那些锲而不舍玩投机的精明的巴黎人去神奇的密西西比大干一场是一样的。我计算过,现在拥有万分之一的铁路股权,这就相当于从前在俄亥俄河沿岸拥有一亩荒地。这是一种抵押投资,您也知道,这就是一种进步,谁投资出钱,谁就至少可以拥有10斤、15斤、20斤、100斤的铁。呃!我准备在一星期内买进400万股票!400万,我告诉您吧,会有一分或一分二的利息。”
“可是,前天我去见您的时候,先生,想必您还记得很清楚的吧,”欧仁妮说道。“我看见您划进——行话是这么说的吧,是不是?您一下划进550万。您还把这分成两张国库券的550万拿出来给我看,当时您觉得奇怪,没有想到一张票面价值如此之大的纸片,竟然没有像闪电那样让我头晕目眩。”
“是的,但是这550万不是我的钱,这钱放我这儿只是说明人家对我信任。我有平民银行家的称号,所以济贫院都信任我,这550万是这些济贫院的钱。要是在别的时候,我倒是会毫不犹豫地动用这笔款子的,但是今天,外面已经知道我接连损失了好几笔数额很大的款子,所以,刚才我已对您说了,我的信誉开始有所下降。济贫院方面随时都可能来提款,倘若我把这款子挪作它用,那我只好很不光彩地宣告倒闭。我并不怕倒闭,您应该相信我,这是真心话,但这应该是有钱可赚的倒闭,而不是那种破产的倒闭,如果您同卡瓦勒康蒂先生结婚,我就能拿到他那300万的聘礼,或者只要外面以为我已经拿到手了,我的信誉又会坚挺起来。近一两个月来,不可思议的厄运在我脚下挖出万丈深渊,我的财产已陷了进去,但到那时我也就可以重振家业了。我的意思您听清楚了没有?”
“非常清楚,不就是为了那300万把我当抵押吗?”
“数目大,给的面子也大,您也就掂量出自己有多高的身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