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医的模样和以往一样,不过精神头似乎比她这个二十来岁的妇道人家还要好上不少,他眯着眼看了会林七许,恍然记起了她。
“老臣给侧妃请安。”燕竹这回死死守在旁边,殷勤地搬了个凳子过来。
“许久不见了。”林七许客气道。
王太医笑道:“之后都没见侧妃寻老臣把脉,想来是身体还不错了?”说着,这位太医又仔细端详了会林七许的脸色和仪容,莫名地沉重起来。
林七许伸出手腕,笑道:“把一把就知道了。”
燕竹立刻盖上一块丝帕,请太医把脉。
“方才我进来时似乎瞧见了仁善堂的唐大夫。”王太医兀自说道。
“是的,本来不想惊动太医的,随便找个人瞧就成。”不过王妃大概怕落了口舌,说出去不太好听,特意给她请了太医。
王太医听了也没啥反应,点点头道:“唐大夫的医术不错。你寻他是找对了人。”
能够得到太医的好评,林七许是不是应该以为那位大夫的话是正确的?她的身体难道真的到了让大夫束手无策,连话都不愿意说的地步?
不至于如此油尽灯枯吧。
“近来心绪可佳?”王太医显然比唐大夫沉着许多,即便面容稍沉,但问话依旧很有条理。
林七许没有反应。
确切来说,自进了府,她的心情何尝有一日快活过。
“老臣看您心思郁结很久了。”王太医断言道。
林七许只得承认:“如您所言,那么我的身体可有大问题吗?”
“什么叫大问题,非得下不了床才算大问题吗?”医者的休养使得王太医瞬间沉了脸,轻轻训斥道。然后王太医肃然道,“换只手来。”
林七许讪讪地闭上了嘴。
时间如同滴漏般嗒嗒地过去,林七许瞥着窗外的天色,黄昏欲至。看,一天又这样无所事事地过去了,平淡而无奇。
王太医慢慢收回了手,问道:“自小产后。侧妃可有好生调养?”
这话问得真奇妙……
一个被克扣了饮食份例。甚至连汤药都险些断了的人,哪里能够静心调养。
看林七许无言以对的模样,王太医就更无奈了。
“您的身体。侧妃比我应该更有数。王府乃是非之地,若不想寿数难久,还是趁着此次出去休养会儿,挑个安静的别庄好好静静心。”王太医思虑稍许。才用了’寿数难久’的词汇来形容林七许的身体。
寿数难久啊——
一个医者若是当面对患者下了这般断言,想来是患者的身体糟糕到了一种田地。
不同于燕竹对这四个字的惊惶。林七许平淡地连眉尖都没皱一下。
“老臣看您的身体在娘胎里就受了亏欠,幼时没有好好调养,喔不,是从来没有静心休养过。如今侧妃还能如常生活。是因为您还年轻,耗着日后的精力和血气,等把以后的力气都花光了。时日也就不多了。”王太医晓得若不说得重些,眼前的这位女子估计根本不当回事。
旁边的燕竹几乎捂住了嘴。生怕发出些哽咽声。
王太医继续叹道:“当时老臣便嘱咐过你要精心休养,千万不要劳心费神,好生善待自己,这些话翻来覆去也不知说了几遍,不知侧妃有没有听进去呢?”
医者对于不听话的患者是最束手无策的。
林七许低眸不语。
事到如今,身体残败到了这般田地,她还能说什么?
“劳烦太医开些药吧。”良久,林七许才涩涩地说出这样一句。
王太医气得瞪了瞪她,不过等瞧见林七许发红的眼眶时,身为医者对患者的同情和怜悯慢慢涌上了心头。
“取纸笔来。”
燕竹匆匆地去了。
“您的建议是,我最好出去疗养段时日,避开些是非,对吗?”林七许轻声道。
王太医摇摇头道:“相对而言会好,但是老臣的建议是,您最好少思虑,看开些本来该看开的事,放弃些本来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光是换个地方,您的想法不变,继续天天思虑甚重,又有何用?”
或许,其琛说得对。
她是应该出去透一下气了。
不久前惠和的玩笑话陡然浮现:“要我说,不妨我俩一起去城外的道观住上一段时日,既可以作伴,又能避开此处是非纠纷。”
“如果王爷问起的话——”
王太医却一下子出言道:“如果王爷问起的话,老臣肯定要说实话的。”
林七许苦笑道:“不是我要求您说谎,只是事情没发展到最糟糕的一步,在外人看来我的身体依旧健康,不值得大惊小怪的。您贸然去和王爷说我命不久矣,王爷要怎么想?您总不能害了我吧?”
不是她爱胡思乱想,而有些事她不想,早就万丈深渊、粉身碎骨了。
王太医还欲反驳,但当注意到这位不过二十岁的女子,眉眼间的深重与疲惫比他这年过花甲的老人还浓重时,舌尖突地打了个结,说不出什么话来。
“真的是油尽灯枯了吗?”林七许非常轻地问了遍。
这回王太医的回答很干脆,否认道:“不算是,但是再这样耗下去,迟早的。”
换句话说,现在回头还有回头的余地。
但是,她要怎么回头?
回到江南去吗?
回到那段充满磨难和刻薄的日子里去吗?
林七许笑着谢了谢太医,等王太医写了个方子后,就叫燕竹好生送到门口,自己则就着烛光托腮发呆。
听完整王太医和她对话的只有近身伺候的燕竹一人,其他人顶多听了个只言片语,燕竹晓得轻重。不会出去乱讲,王太医想来也会在王爷面前有所收敛地描述……
真的要离开京城去休养吗?
那么,其琛怎么办?
仅管她可以肯定,其琛一定会非常乐见其成此事,开开心心地把她送进别庄,或者一处风景优美的田园庄子,然后每逢休沐兴致勃勃地带着不少玩意来瞧她。
这样的生活。哪怕想想都觉得格外美好。
每一天都可以睡得踏实惬意。不用战战兢兢地去正院请安;不用应付那些笑里藏刀、九转十八弯的话语和试探;不用面对着一个无法掏心掏肺的男人,却还得装出无比忠诚的模样——是不是如果不做以上这些事,她的身体会有所寰转呢。
答案或许是可以的。
摄政王今儿去了正院。以王妃的手段,想来过会是不会过来了。
是先和王妃商量还是直接找摄政王说呢?
林七许慢慢退开窗,倚在了窗栏上。
“主子,刚才太医说了。您仔细着凉。”燕竹的口吻怪委屈的。
林七许却笑道:“想不想出去住一段日子?”
燕竹显然还没反应过来,可在旁的晴好突然惊喜道:“主子。你是要去外头小住段时日吗?听说咱们王府的别院景致可好了。”
“晴好听谁说的?”林七许问。
晴好笑得非常开心:“忘了,但就是无意听去过的姐姐们讲的。”晴好这丫鬟平素负责专门去厨房传菜,和膳房的丫鬟婆子不错。
燕竹同样露出了点喜色,然而同样带着点忧愁。
“主子。王爷他会同意吗?”
是呀——
依照这对夫妇对自己的疑心,大抵都不太愿意吧。
可不管怎么说,明早去给王妃请安。试试吧。
“再说吧,先把王妃这关过了。”
次日天气阴沉。树叶间朦胧滴答着水珠,想来是昨夜落了唱春雨,空气里泛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缠绵不尽的水汽。
在正院门口正巧遇到了吴姬,说来这吴姬和韩氏真是冤家对头,明明是同日进的府,奈何韩氏会巴结,讨了王妃的喜欢先后生下子女,而她的肚子一直没动静。甚至还要拣别人不要的孩子抚养。
仅管身边的嬷嬷甚至娘家人都劝好好善待大公子,王府子嗣凋零,说不定大公子将来出息了,还有她的一份好处在,千万莫把这孩子给夭折了。
再说,大公子养在她膝下,王爷总肯一月来上几次。
“林侧妃好。”吴姬的态度很随意。
应该说,除了王妃,其他妾室吴姬都是不放在眼中的,林七许不会一大清早地寻晦气,同样敷衍地笑了笑,先于她一步进了院子。
气得这位大小姐在后头连连冷笑:“得意什么,等王爷冷落了你,王妃还不腾出只手来收拾你。早晚下场比韩氏还不如。”
灵敏如吴姬早就嗅出了王妃和林氏间不同寻常的氛围,她就说嘛,哪有正室心胸度量这般大的,妾室受宠至此还能和善相待。
“主子,你说韩氏的两个孩子,会不会给林侧妃抚养呢?”身边的丫鬟算有些脑子,慢慢扶着主子悄声问道。
吴姬眼珠转了转,将适合抚养孩子的人选推算了遍,眼神阴沉下来。
算来,林氏可比她在摄政王跟前有脸面,有怜惜。
以自己失去了孩子为借口,去养两个孩子易如反掌。
况且孩子都小,好生教养,长大后会和林氏亲的。
“可,那又怎样?”吴姬她自己已经养了大公子,这还是王爷看在她家世不错的份上,给她的脸面和依靠,再养个孩子是没可能了。
丫鬟灵光一闪,笑道:“主子可以劝别人去争取呢。”
尤氏也有两个女儿要照顾,以她最避世无争的性子,肯定懒得掺和这浑水。王妃自己肯定不愿意接手这个烫手山芋,所以才会迟迟让孩子由韩氏继续带。撇开在林七许上头的两位,那么接下来不论按位份还是恩宠,林七许可以说是不二人选了。
“别人,还有谁?”吴姬实在没想出来,放慢了脚步。
丫鬟低声讲道:“二公子怎么算都没大公子贵重呢。难道您希望他养在名分比您高的主子下头吗?那么子以母贵,二公子可就越过大公子了,已经有了个病恹恹的嫡公子,难道您还愿意再多一个吗?”
韩氏如今的地位尚且不如吴姬,按理来说二公子肯定不如大公子了。
大公子占了庶长子的名分,要不是生母犯错,前途不知如何显赫了。
“赵姬前些日子来咱们院子坐。看着大公子的神情挺羡慕的。她出身可比不上您贵重。能将二公子养在她膝下,还怕二公子有什么前途吗?”丫鬟循循善诱道。
王府里除了有名有份的几位侧妃庶妃,剩下的便是些寻常姬妾和通房。吴姬因养了大公子在这些姬妾里独占鳌头,什么都是第一份的。
那赵姬是同僚赠的妾室,不比吴姬是正儿八经选进来的妃妾。
“这人在王爷跟前似桩子一般,话也说不上几句。我若记得没错,王爷许有半年没去她处了。贸然举荐她,怕是王爷怀疑我别有用心吧。”吴姬算是妾室里比较有脸面的,昔日王爷肯把大公子放在她下头养,也是一种恩宠的体现。
王爷不喜韩氏归不喜。总不会迁怒无辜的孩子的。
再说,王爷就三个儿子呢,放在个他不喜欢的女人名下养。不等于白白糟蹋了孩子的未来嘛。
王爷肯定不愿意。
“不过主子,你要想想。这件事若是成了好处可是多多的。咱们比不过王妃的心头肉,难道连韩氏的儿子都争不过吗?”丫鬟的话语不可谓不诛心。
跟在吴姬身边那么久,谁都晓得在后院里,吴姬最看不惯的就数韩氏了。
吴姬眼稍沉道:“好了,这件事再议吧。”
她理了理衣裳,换上副温顺的笑脸,进了正殿,后头的丫鬟却不禁反思起自己刚才的话语有没有什么差错。
正殿里是日复一日的场景,尤侧妃位置最尊,在王妃的右下首,对面则是同样为侧妃,但资历稍浅、没有子女的林氏。尤氏下首本来是韩氏,不过韩氏被禁足,那么自然由吴姬顶上去。
她望着对面安然的林七许,另一股不平油然而生。
比家世样貌,她又有什么比林氏差了。
林氏不过肚子里掉过一块肉,王爷就疼她疼得跟什么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