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涪本尊也完全不介意佛身不急不慢的步伐,他收拾了这静室里所有属于他的东西,便就出了静室。
静室外头,程沛已经在等着了。
今日也是凑巧,程家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他料理,闲着无事,正正就碰上了出关的净涪。
程沛心里高兴,便就迎了上去,笑唤道:“兄长,你终于出关了。”
净涪本尊点了点头。
程沛打量着面前兄长的面色,慢慢地敛了脸上的笑意。
净涪本尊看了他一眼。
程沛顿了一顿,问道,“兄长,你是要走了吗?”
净涪本尊没有作声。
程沛静默一瞬,又笑着抬头对净涪说道:“那兄长,你离开之前,要再去见见娘亲吗?”
净涪本尊点了点头。
程沛又急道:“那兄长,我陪你一起去。”
净涪本尊没拒绝。
于是他们二人就一道去往了正院。
正院里,沈安茹其实是在料理程家内宅事务,见得程沛与净涪一同从外间进来,她挥退了身侧的侍婢,笑着侧头看着并肩入屋的两个儿子。
看见净涪本尊身上挂着的随身褡裢,沈安茹脸上的笑容有滞了一滞,然后才恢复了正常。
她招了招手。
程沛自然而然地停在了原地。
净涪本尊走上前去,在沈安茹面前蹲下。
沈安茹看着面前这张脸,心中募然升起一片冲动,她的手指在那顷刻间动了动。但当她的视线触及那双黑白凤鸣的眼,看入那两潭清晰倒映着她身影的深池,她的手指又安安稳稳地停在了原地。
净涪本尊能感受到沈安茹在那一须臾间涌动的心潮,但他一动不动,就只静静地看着她。
沈安茹还是笑了起来,笑容温婉慈和。
她问:“小师父,你是要走了?”
沈安茹问得直接,没有任何避讳和掩饰。
净涪本尊也答得干脆,他点了点头,没有半点拖延犹豫。
仿佛他们说的不是道别与分离的事情,而只是一件很稀松平常的日常小事。
程沛在旁边听着,刚刚涌起的一丝心酸就这样直接被压了下去。
是了,原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沈安茹点了点头,还问道:“是现在吗?”
净涪本尊也还是半点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沈安茹见得,笑了,“那我就不送小师父了,小师父自己去吧。”
该给净涪的东西,沈安茹在他回来第一日的时候就都给他了,现在也没有别的什么东西要再给他的。
净涪本尊还是点头。
但这会儿他点过头后,却是就着半蹲的姿势往后退出一小段距离,然后......
他双膝着地,俯身拜下。
那头,不轻不重地叩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司空泽隐在程沛识海里,这时候整个魂魄都已经木然了。
程沛在一旁看着,不知怎么的,陡然红了眼眶。
沈安茹倒是没什么异样,她稳稳地坐在软榻上,扎扎实实地受了净涪的这一拜,然后才伸出手去,使力将净涪本尊扶了起来。
她没再说话,一个字都没有,只是拿了自己的帕子过来,轻轻柔柔地擦过净涪本尊的额头。
净涪本尊任由她动作,直到她的手收了回去,他才站起身,看了程沛一眼,往前一步踏出,消失不见。
到了这个时候,沈安茹也还是无声的,安静的。
程沛看着净涪刚刚站立的位置久久出神。
司空泽看了他一眼,皱眉唤道:‘程沛。’
程沛这才回神,往识海世界里应了一声,‘师父?’
司空泽提醒,‘陪陪你娘亲吧。’
程沛瞬间一惊,扭头去看沈安茹,才发现,一直安安静静坐在软榻上的沈安茹,其实一直在落泪。
泪水淌过她脸庞,留下两道绵长的仿佛没有干涸时候的水流。
程沛急走两步抢到沈安茹身前,单膝跪地将沈安茹拥在怀里,低声唤道:“娘亲,娘亲,娘亲......”
他就这样低声地叫唤着,直到沈安茹转眼过来看他。
程沛安慰道:“娘亲,我还在的,沛哥儿会一直在的......”
沈安茹看着他这样,渐渐地止住了泪水,笑道:“你啊,娘亲当然知道的......”
见沈安茹没再哭了,程沛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净涪本尊其实还没有离开,他站在侧旁看了一会儿,见得程沛将沈安茹安抚下来,才真正地一步迈出,走到了景浩界天地胎膜之外。
几乎是净涪本尊在天地胎膜外显化出身形的那一刻,一直闭眼静坐侧旁的天剑宗祖师就睁开眼睛,正正地望向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原本就没想过自己能不惊动这位就悄然离开。他见得天剑宗祖师睁眼看他,便就上前半步,合掌弯身向着天剑宗祖师拜了一拜。
天剑宗祖师点头回了半礼。
哪怕他们都是景浩界年轻一辈的后辈修士,可净涪到底是和左天行不同。
左天行是他天剑宗弟子,就算他日后修为再如何,也还是他的后辈弟子,在他面前执弟子礼实在再正常不过了。而这位......
这位现在虽然还年轻,修为也还是浅薄,但他在景浩界佛门中另开一脉,几近是妙音寺开道者的存在。天剑宗祖师就是再托大,也不会在净涪面前摆前辈师长的架子。
回了半礼后,天剑宗祖师望定面前的年轻比丘,问道:“比丘也是要去往那处所在?”
净涪本尊点了点头。
天剑宗祖师没再多说什么,只提醒道:“路途或许多有艰险,比丘多加小心。”
净涪本尊合掌探身谢过天剑宗祖师。
天剑宗祖师闭了眼睛,还在剑阵上方静坐。
净涪本尊最后看得天剑宗祖师身侧的那柄佩剑和剑阵一眼,转身取出那枚通行符。
通行符上,依旧还有几点星光闪烁。但那闪烁的星光中,却渐渐透出了一抹奇异的波动。
他拿住了符,跨步走入了变幻莫测的混沌海里。
在净涪本尊气息彻底消失在此界的那一刻,佛身忽然停下脚步,抬头往上方碧蓝碧蓝的苍穹虚空看了一眼。
‘你就不能再等一等?’
净涪本尊边在那枚通行符的护持下行进,边往识海世界里回了一句,‘怕是等不得了。’
佛身也察觉到了那一抹波动,一时很有些无言。
‘他是算计好了的,还是见了我们出关才特意这样催动的?’
净涪本尊听得佛身这般问话,也没答,只给了他几个平淡的字音,‘你觉得呢?’
“你察觉到了吗?”
同一片混沌海中,几位驾了宝舟漫无目的地游走的修士动作一顿,齐齐转眼望向那抹奇异波动传来的方向。
“察觉到了。”
“是源果岛屿的通行符气息。”
几位修士不约而同地开口,然后又各自对视了一眼。
“好端端的,源果岛屿的通行符气息怎么会泄出?”
“你管它,反正,那是源果岛屿的通行符气息无异。”
话音还未落下,那辆宝舟便就调了个方向,“嗖”地加速向着那波动传来的方向飞去。
“快去,先将那枚符拿到手再说,免得被人捷足先登。”
单就这股波动,可就不单单只是他们几人能感知得到,还有旁人呢。
他们可不会真以为这片混沌海里就只有他们几个人。
若是被别人先拿到手了,那才是罪过呢......
净涪本尊心头猛地一跳,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拿着的那一片通行符,手指用力,浑身真元如同缺了堤的河流,直扑入那片通行符中。
顿时,这枚通行符周身激起一道混沌色的灵光。灵光升腾,先是绕着通行符盘旋回环了一周,然后猛地一吐,直接将净涪本尊裹夹在其中,破开身前的混沌水流,直往源果岛屿而去。
通行符的速度较之早先确实是还要加快了一倍有余,但净涪本尊心头的警兆却迟迟未散。
他皱紧了眉头,流入那枚通行符的真元速度顿时又往上提升了一成。得到了充沛的真元灌入,通行符的速度也很自然地往上攀升。
混沌色的流光在混沌海中穿行,原该像鱼入水流一样悄然无息,但因为流光穿行的速度,这会儿的混沌色流光更像是一柄光剑,以破天之势直冲前方,掀起一大片激溅的浪花。
作为代价,净涪本尊的经脉已经开始发出一声声悲鸣。
但净涪本尊根本置之不理,他像是毫无所觉一般,还在不断地加速抽取着体内的真元灌入手中通行符中。
快一点,快一点,再快一点!
可是,哪怕这一道混沌色的流光速度足够快,足够迅捷,在它远远近近不一而足的地方,也还是有一片片宝舟、宝船向着这边快速汇聚。
目标,明显就是这一道混沌色的流光。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天魔童子高坐黑莲,垂眼观照下方各界。
他目光转过那个正在以一种超越他当前所能承受的速度穿行在混沌海中的年轻比丘,也看过那些感知到通行符波动,正各自往那位年轻比丘方位赶的一众飞升境以上仙人,微微弯了弯唇。
小小地笑了一下后,他还转过头去,看定也正在景浩界妙空寺界域中急步穿梭的年轻比丘,搭放在膝上的手指轻轻地动了动。
像是收到了某一个指令,原本正在侵蚀着景浩界天道的天魔气微微抖了抖,分出一小缕天魔气来,飘出被它所占据的那一片规则界域,跌落在景浩界世界中。
净涪佛身此时正在某一条长街街角边站定,正要俯身去叫面前坐着的那个满身污垢披头散发的乞儿。
但他还没有动作,便察觉到一股异样的气息自天际落下,坠向这一片地界。
净涪佛身抬头,正正望见那一缕看似飘飘荡荡实则目的明确的天魔气,眉头一皱,直接蹲下身去,伸手在那位乞儿面前招了招。
已经饿得有气无力的小乞儿顿了一顿,才顺着面前晃悠的手指抬头,望向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长街街角的年轻僧人。
他稍稍地往后挪了挪,似乎是想要避开面前的这个人,又似乎是不想让自己身上发臭的气味熏着了他。
净涪佛身还蹲在那里,目光定定地看着他。
小乞儿舔了舔唇,问道:“你......”
天魔气飘飘悠悠地落了下来,正要投入净涪佛身面前的小乞儿身上,就见净涪佛身身上忽然升起一片金色佛光。
佛光中,一尊虚淡的金身佛陀浅浅勾勒出了身影。
小乞儿原本已经饿得有气无力,这会儿眼前乍起一片金光,他不知道这是净涪佛身显化出了他的金身法相,还以为自己已经饿得头昏眼花,真就要这样死去了。
可即便是这样,小乞儿也还是将自己的身体又往后避了避。
刚才的那个人......很干净......也很......平和......不是......不是别的那些......干净人看......看他们的眼神......
可真好看啊......
他......他这是......要死了吗?
死了......也就死了吧......可别......可别......吓着这个人了......
听说......饿死的人......最吓人了......
净涪佛身看着面前这个昏昏然睡去但明显想多了的小乞儿,一时竟也不知道该是笑还是气。
他伸手,拨开那小乞儿蓬乱脏污的头发,将食指点落在他的眉心处。
一道金色佛光从那指尖散出,落在那小乞儿身上,暂时护持着他。
净涪佛身动作间,那一尊身形虚淡的金身佛陀也一并有了动作。
它抬头,直直望定那一缕跌落的天魔气,伸手一拿,便将那缕天魔气拿在了手中。
天魔气落在金身佛陀掌中还不安分,一个劲地跳跃奔突,仿佛要和佛身僵持。
然而佛身这会儿根本就没时间也没心思跟它僵持。
他眉心一凝,一朵金色的舒展着花瓣的婆罗花悄悄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