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张太后处处表现出对杨廷和的欣赏,但杨廷和却不能满意,因为张太后心目中最值得信任的大臣始终是谢迁,而在得知皇帝安然无恙后,甚至连沈溪已经抵达灵丘随时可能会对皇帝不利这一境况都置之不顾。
杨廷和想做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发现很困难,因为朝中他的话语权是建立在谢迁没有回京的基础上,现在谢迁人已经到了居庸关,就算没正式回朝理事,但影响力却来了,之前一直跟杨廷和配合无间的人,现在开始对他虚以委蛇,大概意思是杨廷和暂时没资格绕过谢迁处理朝政。
我们跟你配合,那是看在谢迁的面子上,谢迁不在京城,你代表的就是内阁甚至是整个文官集团的利益。但若是谢迁回来了,那对不起,你要认清楚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我们不可能再唯你马首是瞻。
杨廷和从皇宫出来时,心情非常失落,他没有心思再去内阁,也没有找谁倾述委屈,而是选择直接回家。
杨廷和祖籍庐陵,祖上为躲避元末战乱,举家迁移至成都府新都县,他十二岁乡试中举,十九岁中进士授翰林检讨,比他父亲杨春还早中进士三年。杨廷和常年在翰苑供职,说沈溪是正德皇帝的老师,其实他的资历更为深厚,弘治八年便担任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侍奉当时的东宫太子朱厚照讲读读书。
可惜的是,关键时候祖母去世,弘治十二年杨廷和回乡丁忧,以至于此后所有风头都被这一年殿试状元沈溪所夺。
弘治十四年杨廷和服丧期毕,被朝廷起复参与修撰《大明会典》并被提拔为左春坊大学士充任日讲官后,杨廷和便把整个家族迁移到京城来,如今一转眼已过去八年,算得上在京城落叶生根了。
杨廷和回到府中,心中的失落溢于言表,就在他准备回书房处理带回来的公务时,恰好碰到儿子杨慎。
今年是正德三年,杨慎已二十一岁,在年初的会试中名落孙山。
历史记载杨慎于正德三年参加会试,主考官王鏊、梁储将杨慎的卷子列为卷首第一,是为南房会元,万万不料烛花落到考卷以至于卷子被烧毁,就此名落孙山。
这个典故是否为真难以考证,毕竟会试是需要誊卷的,若在开卷定下名次后,连原卷都一并烧毁,那事情也太过蹊跷,不可能不引发朝野震动。
而在沈溪亲自参与的这个时代,今年杨慎的确参加礼部会试,但和历史上一样折戟沉沙,要知道刘瑾势力已提前垮台,而其父杨廷和已入阁快一年,绝对不可能出现什么不公正的地方。
杨慎此时正在埋头读书,为三年后的会试而努力。
杨慎在明朝三大才子中,公认为才学第一,历史上杨慎乃是三年后那届殿试的状元。
此人不但才学无双,在治国方略上也很有一套,但可惜历史上杨慎官路坎坷,一直郁郁不得志,当然最主要还是受嘉靖朝“大礼议”影响,杨廷和跟杨慎都是“大礼议”的关键人物,为嘉靖帝所憎,一直到死都被流放云南之地,官场不顺成就杨慎在文学上的巅峰造诣,成为有明一代最著名的大学问家,后来被明熹宗追谥为“文宪”。
但这个时空有沈溪珠玉在前,杨慎的锋芒是否还会那么强劲,又另当别论。
虽然现在沈溪只是在官场上留下建树,在文学和思想造诣上远未达到一种为世人称颂的地步,不过也正因沈溪身居高位,为他总结前人所长提出的心学理论发展提供了助力,而杨慎作为年轻一派的代表人物,对沈溪的心学推崇备至。
杨慎跟谢迁之子谢丕关系良好,虽然谢丕已考中进士在翰苑供职,但不影响二人的交往,正是通过谢丕,杨慎逐步接触到心学理论,有少年叛逆倾向的杨慎,受心学影响很大,但在父亲面前,杨慎不敢表露出自己的学术倾向,毕竟他父亲跟沈溪同朝为官,似乎还有一定嫌隙,而心学在这时代才刚出现,属于异端,不被正统儒家接受,这也导致心学目前只在年轻人中流传,而没有成为思想主流。
“父亲。”
杨慎见到杨廷和,微微吃了一惊,赶忙恭敬行礼。
他已经不记得上次见到杨廷和是什么时候,杨廷和入阁后,跟谢迁一样也在长安街置办了个小院,平时基本落榻那里,很难回家一趟,如此杨慎才会经常到杨廷和的书房,看看父亲平时的读书笔记和工作手札,算是对自己在学问和政见上的有益补充。
杨廷和皱眉问道:“用修,你在这里作何?”
杨慎恭敬行礼道:“孩儿在这里看一些书。”
杨廷和本来有些生气,觉得儿子不该到自己的书房来,但仔细一想,自己许久才回家一趟,每次都匆匆而别,根本就没时间照顾儿子学业,如此一来儿子是否来书房读书也就无关紧要,毕竟自己在书房内没有留太过重要的东西,他自认行事光明磊落,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杨廷和一摆手:“没事的话,先回房去读书,为父要处理一些公事。”
作为一个父亲,杨廷和跟谢迁一样都喜欢保持威严,在儿子面前说话做事会显得死板一点,不过此时的杨慎显然已不是杨廷和印象中那个未开蒙的稚子,已具备进入朝堂博弈的能力。
杨慎好奇地问道:“父亲,孩儿听说陛下失踪,似乎是外出游历去了,兵部沈尚书和内阁谢阁老如今都在外未归,司礼监掌印空缺,朝廷出现无人决策的局面?”
杨廷和一听诧异地打量杨慎,不太明白儿子为何要问这个,摇头道:“这些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市井间皆有耳闻,士子中更是广为流传,之前孩儿见过谢阁老家的二公子,他也说过相关的事情。”杨慎诚恳地道。
杨廷和微微叹息:“朝堂上的事情,跟你没多大关系,你如今最重要的任务便是好好读书,争取未来一榜登科。”
杨慎道:“父亲在朝为官,且为中枢干臣,孩儿问一些朝事也是应当的,便当增广见闻……父亲,孩儿在想,陛下出游是否跟朝廷对鞑靼一战得胜,陛下跟沈尚书君臣间出现嫌隙有关?”
“你说什么?”杨廷和越发惊讶了。
杨慎正色道:“孩儿认为,陛下御驾亲征却未能踏上战场,张家口跟狄夷交战未胜未败,反倒是沈尚书在正面战场上大获全胜,立下不世之功。即便陛下再宽容大度,也对此有怨言,而且沈尚书明显有利用陛下,转移鞑靼人注意力的嫌疑……纵观这一战,沈尚书一直围绕着陛下的信任来大做文章……”
“嗯。”
杨廷和听了杨慎的分析,点头道,“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但就算如此又如何呢?”
杨慎道:“如今陛下年少,或许贪玩一些,没人能管束,正是谢阁老还有父亲这样的正直谏臣多提点的时候,沈尚书在这方面似乎做的有些不足,不过以沈尚书的功勋,在朝中立足完全没问题,如今他去找寻陛下,大概是想赔个不是,缓和君臣间对立的状态。”
杨慎虽然没考取进士,但他经常跟一群进士甚至翰林探讨学问和朝政,所以他觉得自己对朝中事务有着深刻的了解。此番见到父亲后,他便想在杨廷和面前证实一下自己政治上的理解是否正确,因为他认识的人中,杨廷和可说是他自小便敬佩有加,当做偶像看待的人。
杨廷和微微摇头:“用修,你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但如今朝堂波谲云诡,形势瞬息万变,不是你所能参透的,而今你最重要的任务便是埋头苦读,不该分心注意朝廷内的事情……为父希望你能早日考中进士,为杨家争光,你我父子同为朝廷效力。”
杨慎听了父亲的话,觉得完全是在敷衍,这并不是他希望得到的答案,当即道:“父亲大人,其实孩儿已可帮您分忧,若您有什么事,可以跟孩儿说说,孩儿希望能尽到为人子的责任。”
杨慎的话,令杨廷和多少有些宽慰,到底儿子是一片孝心为自己分忧,不过他还是感到一种无奈和苦涩,因为朝中他并不是那个可以主导一切的人,想到之前去见太后时的无助,还有近来太后对他逐渐变得冷漠的神色,让他打心底里产生一种凄凉的感觉。
想我杨介夫为朝廷效命这么多年,不如谢阁老也就罢了,现在连沈之厚都可以凌驾于我之上,太后一边关心陛下的安全,一边却容忍沈之厚带给陛下的威胁,仅仅是因为沈之厚取得的功勋?
杨廷和道:“你这份心意,为父心领了,但很多事不是现在的你能应对的,而且为父不希望打扰你的学业。”
“父亲……”
杨慎还想坚持,为自己争取到帮忙的机会,或者说是为自己争取到可以接触到更深层面政治,以及处理时政、参与国家大事的机会。
杨廷和却不耐烦地抬手打断杨慎的话,郑重地说道:“再过几年吧,等你入朝后,为父遇到事情会跟你商议,但绝对不是现在。一个人的精力终归是有限的,你现在应该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到学业上,千万别分心他顾……为父还有正事处理,你先下去吧。”
杨慎很失望,但他还是坚持问道:“那父亲大人,以后孩儿可以到您的书房来吗?”
杨廷和抬头看了杨慎一眼,不太明白为何杨慎喜欢到他的书房看书,照理说杨慎更应该在他自己的房间埋头科举钻研时文才对,他不知道这其实是京城官家子弟的一种风气,尤其是这些拥有广泛政治资源的官宦子弟,都希望能到家中长辈书房看一些手札和书稿,以此提升自己的见闻。
就算杨廷和不理解,但他到底是个慈父,并不想打击儿子的积极性,当即点头道:“你可以过来,但为父还是那句话,不要耽误学业,每次在这里不要超过一个时辰。还有,你现在也该承担起照顾家庭的责任,你已娶妻生子,未来家族的兴衰需要你来努力,更担负有惠及天下黎民苍生的重任!”
“谨遵父亲教诲。”
杨慎恭敬地说道,他觉得今天能接受父亲教导,真是太幸运了。
此前两年他能见到杨廷和的机会太少,更别说接受父亲指导。
杨廷和再次点头:“你长大了,为父老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你们这些后辈身上,家族中你算最有出息的一个,希望不要辜负为父的期望。”
……
……
杨慎的确有才华。
但现在的杨慎还无法得到杨廷和的认可,便在于杨慎尚未获得进士功名,没有正式跨入朝堂。
杨廷和并非因循守旧之人,历史上的杨廷和,基本是誉大于毁,他在正德、嘉靖两朝的交替中并没有失去臣子本份,维持了大明王朝的安稳,是一个非常关键的人物,至于他做的事情中是否有刻意怂恿正德皇帝游乐,或者在“大礼议”中是否维持为人臣子的忠义和本分,这些并不是他人生中关键的着眼点。
人们记住的,是杨廷和在历史上“镇静持重”、“补苴匡救”、“安危定倾”、“革除弊政”等丰功伟绩,保证了大明社稷稳定。
但这个世界沈溪出现后,杨廷和的人生轨迹发生了极大变化。
一切的根源便在于杨廷和在内阁中落到了第三顺位上,让他感觉很无助,再加上谢迁跟沈溪带来的双重压力,让他一时间看不到出头的希望,所以便一心想往上爬,但又找不到突破口,内心充满了迷茫。
这边刚刚获得张太后的鼎力支持,却又因为谢迁突然回来,而让他上位的机会再次变得渺茫起来。
杨廷和当天没有去紫禁城内的官衙,而是选择留在家中办公。他没有带奏疏回来,只是带回一些公文,这些公文本身并非是内阁应该管的事情,但因为司礼监掌印出现空缺,他可以在行票拟权力外,直接安排中枢和地方处理政事。
尤其涉及地方天灾人祸的事项,还有江南各地的粮食征收、调度等等。
这些事本来是走内阁、司礼监流程并定夺后,下发至六部办理,但现在的杨廷和不喜欢偷懒,主动将很多事揽在自己身上,然后将具体实施流程规划好,回头再将事情交给专门的部门办理。
“……户部尚书杨应宁不在,所以户部的事情我应该多留心一些;兵部尚书沈之厚前去灵丘迎驾,没有回来,虽然现在有左侍郎陆完坐镇,但现在兵部事务不能由着兵部的人处置,必须得内阁来操心;礼部和吏部两位尚书现在都已年迈,无法处理太多的事情,尤其是礼部尚书已告病在家多日,若我再不做点儿事情,朝廷就要出乱子了……”
杨廷和的责任心很强,当然说好听点儿是责任心,说不好听那就是权力欲。
此时的杨廷和拼命想找到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所以他尽可能把握一切资源做事,但因内阁本身没有直接的执行权,他便直接伸手将六部的权力先拿过来。
若是换作以往朝廷运转正常时,他根本没办法做到这些,但问题是现在朝廷很多官职都出现空缺。
西北之战虽然没有直接动用户部钱粮,但由于长期戒严,南北贸易中断,极大地破坏了民生,朝廷税收受到巨大影响,只能紧巴巴地过日子。
谢迁没回来,杨廷和此举算是为六部“分忧”,他把属于六部的事情拿来办了,就算很多有武断的成分在里面,至少能让六部上下感觉轻省许多,而且这个时候也没人愿意忤逆杨廷和。
你杨廷和既然主动替我们做了,我们领你的情,按照你的吩咐办事。
但所有这一切都是暂时的,至于谢迁回朝后会是如何光景,根本没人知晓。
……
……
灵丘县城内,朱厚照连续找了两日,可无论如何就是没发现沈溪的下落,反而把杨一清跟朱晖奉旨即将到灵丘来剿匪的事情给打探到了。
当江彬把从地方官府获悉的有关紫荆关最新情报详细告知时,朱厚照火冒三丈:“怎么回事?到现在都没找到人?难道说沈先生人已经不在灵丘了,那他会去哪儿呢?”
江彬为难地道:“陛下,已经去问过拧公公跟张公公,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现在他们也在到处找寻啊。”
朱厚照很着急,站起身在那儿来回踱步,一点也没有生病的模样。
过了好一会儿,朱厚照停下脚步,恼火地喃喃自语:“再过几天,户部尚书杨一清和保国公朱晖就要来了,朕是走还是不走?”
江彬听得分明,眨了眨眼问道:“陛下要往何处去?”
“难道是回京城去吗?”
朱厚照没好气地喝斥道,“当然是继续游山玩水,朕可不希望被这群人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