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王守仁没资格前来,但谢迁对王守仁寄予很高的期望,特地让其与会,反倒是有多名部堂被谢迁以“职司不符”为由并未邀请。
朱厚照离开京城后,谢迁尽量避免给人造成他擅权的固有印象,因而就算有再大的事情需要商谈,基本都是他单独找相关职司衙门的官员面谈。
像今日这般小院里一次性聚拢如此多顶级大臣,还是首次。
人们陆续到来,此时太阳高悬西边的天空,也就是说与会者是在上班时间赶来,并不打算在谢迁的小院停留太长,毕竟正式散班前还要各自回衙门,有什么要紧事,必须得趁着衙门尚在办公时尽快处理好。
几人到来后,谢迁让次辅梁储主持这次闭门会议。
梁储把这几日来中原地方有关灾情的奏疏当场给几人宣读,因为决口很突然,此番又是十多个县大面积受灾,地方官府很担心后续发生瘟疫,流民乱蹿,带来更大的灾害,因而奏报比较急,重点抓得也很准。
等梁储说完,旁边的李鐩面带担忧之色:“河南巡抚衙门如何说的?”
梁储道:“尚未有河南巡抚的上奏。”
李鐩摇头:“这可就奇怪了……以往遇到灾情,一向都是河南巡抚先上报,地方奏疏多半只是对上报进行补充,今年有些反常。”
靳贵在旁提醒:“如今陛下也在中原之地。”
王守仁紧张地问道:“灾情可有影响运河周边?”
梁储摇摇头,随即目光望向谢迁:“目前看来对陛下北上并无影响,水陆交通皆无阻塞,只是后续若是灾民东去,可能会让陛下碰到,但相信地方官府会努力阻止流民产生,不至于影响陛下归途……”
都在等谢迁说话,但此时谢迁却闭着眼,像是养神,又好像是在仔细倾听。
简单的交谈后,李鐩、杨一清和王守仁对情况基本了解,其实谢迁找他们三个部堂来之前,内阁有过闭门会议,只是可能关系重大,必须要由六部相关衙门参与,因为具体救灾举措要落实下去,需要六部尤其是户部协助。
杨一清道:“谢老,不知此番需要调拨多少款项往中原?按照以往的经验,若是决口超过一里,或者有多处的话,一次恐怕就得十几二十万两银子,若再加上赈灾,可能需要超过三十万两……就这还得要看具体情况……”
几人都不说话,等待谢迁表态。
谢迁终于在众望中睁开眼,先给杨一清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蹙眉道:“现在银子的价值,还能跟几年前相比吗?”
只是一句话,就让屋子里几人陷入尴尬。
他们首先想到的,是这几年因吸纳大笔佛郎机白银,使得民间银价下降。
以前朝廷一年能收入二三百万两银子就不错了,但过去这几年光是朝廷府库中就有超过一千万两银子,民间流行的银子也非常多。
谢迁道:“银子不值钱,灾区物价腾贵,一下子调拨那么多银子到灾区,能变成粮食还是衣物?百姓能靠这几十万两银子吃饱穿暖?”
问题抛回杨一清,毕竟杨一清管着户部。
杨一清为难地道:“京师粮仓内储粮不足,中原府库空虚,再者过去几年战乱不断,想筹措用于赈灾的粮食太过困难……”
在场大臣都熟悉大明的情况,哪怕王守仁只是兵部侍郎,也对民间的情况非常了解……他在西北当过几年巡抚,有治理一方的经验,而王守仁镇守的宣府又是西北军粮物资的主要储存地。
现在大明实在太“穷”了,穷得只剩下银子。
这些人都熟悉谢迁的一贯做派,他一向不主张把府库内大批银子放到民间去购买粮食物资,因为他觉得这是与民争利。
至于更深层次的问题,比如消费刺激生产等,以谢迁因循守旧的头脑,实在是想不出来。
一直默不做声的杨廷和道:“若中原调拨困难,只有从西北征调粮草了。”
梁储道:“西北也不太平,鞑子有卷土重来的迹象……开春后边关受到鞑子骚扰的情况日甚……其实还是直接调拨银两最方便,或者朝廷用银子从那些未受灾的地区购买粮食,紧急运往灾区,以解燃眉之急。”
梁储可不管那么多。
在他看来,有银子不用,却非征调粮食和物资,简直是舍本逐末,哪怕灾区真的物价腾贵,可能调拨银子过去会令物价再次上扬,但商人逐利,很快就会组织货源填补市场空缺,况且当地官府也可以想办法从物价低的地区购买物资运到灾区。
听了梁储的话,李鐩点头,附和梁储的建议。
至于其他几人则面面相觑,他们或许也赞同梁储的意见,但此时却无从表达,因为梁储这么说算是跟谢迁唱对台戏,也只有到李鐩这样对官位不甚在意之人,才不需要考虑谢迁的看法。
谢迁直接拒绝了梁储的提议:“以钱换粮,所需时间太长,且大明百姓手中存粮无多,之前几年连续用兵和战乱,已让百姓伤筋动骨,非要以银钱购买,势必造成各地物价腾贵,连没有受灾的地区百姓都要跟着受苦……现在可是春荒时节。”
这话说完,在场鸦雀无声。
过了好一会儿,杨廷和打破沉默:“谢老所言极是,百姓手中无粮无布,若非要以大批银两去民间购买,可能会让整个北方乃至于南方太平地区物价上涨,存粮不多的百姓需在春荒时购买粮食熬到收获,非要行此手段,可能会让天下大乱。”
李鐩道:“介夫担忧过甚了吧?”
杨廷和反问:“工部要征调民夫修河,若不给粮食,只给银子的话,他们肯赴行?”
李鐩语塞,倒不是说他回答不上来,而是觉得屋子里火药味重重,实在没必要非得争个输赢。
李鐩心想:“是否因为谢中堂即将致仕,所以气氛才如此紧张?事关首辅继承人问题,我必须得慎重……不过,这年头还有银子办不到的事情?”
杨一清望着谢迁:“各地府库紧张,却不知以何方法筹措粮食?再者此事是否要立刻跟陛下请示……或许陛下另有安排呢?”
谢迁一摆手:“即便请示陛下,该救的灾便不救了?到时候还不是户部和工部负责统调,由地方赈灾?”
李鐩提醒道:“至少该让陛下知晓,不是还有一些臣僚随同陛下南下?或许他们也有良策呢?到底这种事本来该在朝议中商定,现在陛下不在,直接决定可能会有武断的嫌疑。”
本来李鐩在几人中不显山不露水,但突然间便站到谢迁的对立面上。
谢迁倒不会去跟李鐩吹胡子瞪眼,因为犯不着,从一开始他对李鐩就有所防备,没把李鐩完全当成自己人看待。
谁让李鐩跟沈溪走得近?
而这次李鐩提醒的“臣僚”,分明就是在说沈溪,至于旁人,包括张苑在内,有多昏聩无能他们都很清楚。
杨廷和摇头道:“远水救不了近火……救灾刻不容缓。”
杨廷和跟谢迁保持步调一致,让在场几人非常疑惑,众所周知,内阁几人中平时对谢迁言听计从的只有靳贵,至于梁储和杨廷和都有自己的想法,虽然谢迁在梁储和杨廷和之间更中意杨廷和一些,但从没见过杨廷和像今天这般恭顺过。
谢迁道:“陛下那边,老夫自然会上奏,但上奏跟救灾两不误,若是被什么人耽搁,可能救灾要拖延。”
谢迁为不请示朱厚照找了个绝佳的理由,就是怕有人阻挠,而这个人不用说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苑。
从刘瑾开始,好像司礼监掌印就成为了奸邪的代名词,不会做好事。
面对如此理由,连梁储都挑不出毛病,只能点头同意。
杨一清道:“那不知从各地征调多少粮食最合适?”
“尽可能多吧。”
谢迁道,“现在可以按照各地府库的最大调拨限额来调拨,至于地方府库缺损部分,可以等夏粮入库后补上,但救灾必须在一个月内完成……百姓受灾,流离失所,若粮食供应不上,怕是会出大乱子。中原之地风雨飘摇多年,再也经不起折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