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说得众人都心里沉甸甸的,没了再论的兴儿。袭人自己抽空往王夫人院里去了一回,把宝玉的事说了。
吃过晚饭,王夫人便遣人来叫宝玉过去。
宝玉到了屋里,没见着贾政,先给王夫人规规矩矩行了礼,王夫人见了心里又一叹。从前只盼着他懂事知礼,别再那么毛毛躁躁的。如今真这么进退有礼了,心里又有些空落落的,总不禁想起一回来就踢了鞋骨碌到怀里,掰着脖子说这说那的时候。
宝玉垂手在跟前立着,也不说话。王夫人回过神来,柔声道:“坐下说话吧,晚上的饭菜可还合口味?你还是小孩子家家的,不用禁那么严,偶尔吃点荤腥也不碍的。老太太还能怪你不成?”
宝玉听又提起贾母,眼眶便不由得一红,心里越发酸涩难耐。
王夫人却未觉察,自喝了口茶,又道:“怎么好好的一个人闷屋里不理人?是不是功课累着了?老爷都说了,让你这些日子稍稍松宽会子,别逼太急了,仔细身子。”
宝玉恭声答应着,王夫人越说越没滋味,心里不知哪里就起了团火来,沉了声道:“由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来都不用让你知晓。你若真是个知礼的,便是知道了,也该当成不知道,如今倒好,还作出这样形状来,你这是摆脸色给谁看?难道我们这么操心操肺的还是为了自己不成?!都只有盼着你好的,都只有为着你好的!原还当你是沉稳了,懂事了,如今看来却还差得远了呢!”
宝玉仍是闷声不语,王夫人自己倒越说越气,看他这样子,也不知如何是好,挥手道:“好了好了,你回去吧,这事儿都定了,你也不用再动旁的心思!”
宝玉闻言行了一礼,便顾自己出去了。一掀帘子,金钏儿在外头端了茶盘站着呢,见他出来,点头笑笑,抬脚往里头去了。
王夫人见她进来,便吐苦水道:“我真是白操了这一份心!如今越发不言不语起来,倒不如从前一点就着的时候容易说通了。”
金钏儿给王夫人换了盏热茶,笑劝道:“太太也真是的,虽是亲母子,二爷如今大了,哪里抹得开面子来说这样的事儿?何况,二爷都没说话,太太就认准了他没理,这哪里是二爷没理,我看却是太太没理呢!”
王夫人骂道:“你们好,一个个都是我的错!”
金钏儿笑道:“我说出来太太评评理。太太是认准了宝二爷听说了婚配之事,心里不愿才会这般。照我说啊,恐怕并非如此。宝姑娘什么人品?二爷若果然同她处不来的,那当年的画儿,后来的全景儿,两个人怎么一块儿做出来的?我看这回啊,八成是二爷想起老太太来了,就差这么前后脚的……二爷又素来是个孝顺的,老太太又疼他,这么对景儿一想,可不是心里不是个滋味儿!”
王夫人一拍手:“哎,你这一说还真说不准!得,得,你替我再过去看一趟去。真是,上辈子欠他们的!老老小小都是祖宗!”
金钏儿放下手里的活计,答应了一声,便去寻宝玉去了。
宝玉也没回自己屋子,只在王夫人院子外头的两棵树下站着,低头也不知在看什么。
金钏儿走近了,咳嗽一声,宝玉回神,看是金钏儿,叹了口气,不曾言语。
金钏儿道:“二爷的心思,也没什么人不知道的。只世事不由人,也没法子,还劝二爷放宽些心,日子总还是要过。”
宝玉这才开口道:“我只不知道,这日子过得有何滋味……”
金钏儿冷笑:“二爷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想想隔壁府里,想要好好过个日子还盼不得呢,哪里还挑起滋味来!”
宝玉听金钏儿提起了宁府的事,心里不由自主就想到了秦氏,便又想到贾珍,便皱起了眉头。
金钏儿又道:“如今薛家大爷眼看着性命不保,薛姨太太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宝姑娘孤苦伶仃地守着那份家业,不是活遭人算计的靶子?!太太同姨太太是同胞姐妹,这样的时候如何能袖手旁观?!
再一个,薛家家底在那里,太太有为薛家打算的,更多的还不是为了二爷打算?宝姑娘那样人品,薛家又只剩下她一个了,太太也是为了二爷往后的日子计较。这都是太太的苦心,二爷如何能不明白呢?!”
宝玉听了这话冷笑道:“我倒宁可她不要替我打算。”
金钏儿嘴角微微一翘,又换上了忧急之情:“二爷最是怜香惜玉的,如今宝姑娘这般境遇,难道二爷反硬了心肠不成?!宝姑娘能进了这门,也算有了撑腰的,或者、或者那薛家大爷的事也得个回转的余地,若真能如此,那姨太太的身子骨都说不定能康健上一些呢!”
宝玉听了愣愣的,金钏儿又把这桩婚事里里外外、前前后后的好处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宝玉听,只劝他安心待结良缘。待她讲得口干舌燥,宝玉才淡淡道:“总是为了这个为了那个,人人都有所得,有所图,我又算个什么!”
金钏儿赶紧道:“二爷自然是得一门好亲事,娶一房贤妻啊。”
宝玉凄然一笑:“我要什么好,我要什么贤?我只要个心罢了。你们都愿意拿心去换个旁的,我若舍了心,活着又同死了何异?……”说了也不管金钏儿,回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