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父皇不再说话了,轻轻将头撇过,领我们逛长安城。兄长随驾,自然小心再加小心,我本不爱说话,便埋头跟着兄长,心头盘算,若得时机,必一头扎入长安夜色中,再不回头。
去找我的二毛。
去他的汉宫千秋!去他的贵胄皇孙!哪有这么憋屈的贵胄!
暖乎乎的云吞面,香的汤点,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长安仿佛摔碎的黄铜镜,又被人仔细粘回了从前的模样。
别离三载,我终有一天又回到我的长安。
从此雨雾深浓,再不离开。
皇帝倒也能“入境随俗”,并不嫌小商贩摊子杂乱,欺了贵身。他随坐下,随叫一碗面点,热乎乎的云气蒸了他满面。皇帝取匙拨开香葱,轻轻吸一勺,他向随侍道:“这味儿好!”
我们一行无人敢坐,自是瞧着圣上大快朵颐。我心里烦着,心说累呢,又不是皇宫,凭谁守着规矩,饿坏了肚子!按我的想头,自然是……咱一块儿坐下来,热热地过肚一碗,多好!
皇帝四目一转,向周身捅了捅:“坐,都坐下,奭儿——你也来一碗,暖和暖和!”
凭早说嘛!
我心里欢喜得很,心说这皇帝凭有千万的不好,这一点还是极好的!我便远远躲开,坐了另一桌——
兄长瞥见我已不在侧,响道:“思儿,你与我们坐一处吧!”
我自然知道兄长的心思,可兄长傻吶!——我与君上同坐一桌,便能让君上爱我疼我么?我才不当这烧火棍,杵人眼窝子。
我说:“兄长,我不爱热闹,不想与你坐一处。”
皇帝却觑我一眼,好似我这般决断,是极怪异的。
有甚怪异呢?我自小便知,我不招君父爱,自是躲得远远儿,怎会平白惹君父烦心?
我捂着小小的碗,跐溜吸两口面,暖暖的汤水入了口,全身也便涌起一股暖意。像捧了个小小的暖炉子在手里。让我想起很多年前在长安陋巷子的家,嬷嬷和阿娘给我烫好暖炉,煮好热乎乎的鸡汤面,我边嚼面条边捂着手,听阿娘讲故事。听乏了,便打个盹儿,待醒来时,又翻墙溜门去找二毛玩。
想着都能笑出声儿来。
上元节的长安大街真热闹呀。远远望去,整条街巷都挂着纸灯,卷起的风将团簇的萤火撕成了碎的光,明明灭灭,可好看啦。行走的人,便是行走的灯,一人提着一盏灯,在繁华的长安街头招摇。
曾有君王慕恋他长安繁盛的模样,不知用了几许的温柔,揉进这夜色里。不知多少年前,是否也有大汉的君王,在灯火通彻的上元灯节,路经长安。
似君父今晚这般,微服?吃一碗豆花?
或者带着他深爱的妃妾?
去逛他的长安。
我疑是我想多,除了君父这般待故后情深意浓之君主,谁还能似他这般浪漫?
大概上元灯节的长安,只有君父一位君王夤夜逛过。
我如此深思想这么多的原因是……把自己弄迷糊了大概更容易跑!唉!觑太子一眼,这家伙并未在看我,君父更是眼中无我,莫不此时便走?
我摸了摸摊桌,用我此生最贼溜的眼神四下里晃一眼……无人往我这边瞧,那便走吧!汉宫不会少一个敬武,那冷冰冰的上林苑,更是不会记住谁曾往此居。
这孤单与寂寞,皆融入凉凉夜色中。
我要去找二毛,我要回我的家去。上林苑,只剩嬷嬷与阿娘还可惦念了,我一走,她们必会寻我,她们必思念我,我只需再徐图计策,将她们俩接出便是。汉宫太繁华,无人会在意远郊上林苑,何时少了两位老宫人。
如此,我们将在陋巷的家里重逢,像许多年前那样,家里有阿娘,有嬷嬷,还有二丫。二丫会爬树,会翻墙,会欺负二毛。
阿娘会给二丫讲故事。
一切又都会回到从前。我以为一切都会回到从前。
那是十一岁时的计量,那样……单纯。
长安早已没有我的家了。
夜更浓。像是将上元节摇曳的碎光都要锁住了。我揉了揉眼睛,摸出一个铜板换来的蜡烛,轻轻将它吹亮。风很大,大得差点要将我怀里的烛光吹灭。
我骑在墙上,好怕要掉下去。
“驾——驾——”像骑马似的,我心里可欢乐。就像三年前,刺溜的狐狸上了墙,我喊:“二毛——二毛——”
我此时也骑在墙上喊:
“二毛——”
“二毛——二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