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武挠头:“甚么好消息?”
她觉这一阵儿都无好消息了,临近母后忌辰,汉宫笼在一片惨戚戚浓雾中。君上不欢心,连带朝上重臣都如丧考妣。
“思儿可知,父皇过几日摆驾欲往杜陵去?”
“杜陵?”
敬武一激灵,那不是埋葬母后的地方么?她虽不上进,对宫中物事一无了解,但杜陵南园……这四字却像烫红的烙铁,碰一碰,便觉钻心的疼。
“杜陵南园?”她追问。
“是南园,”刘奭缓声答,“父皇哀思已久,往年凭栏相思,今年……却总算能亲往杜陵凭吊了。”
“兄长也去么?”
“兄长也去,”刘奭看着她的眼睛,道,“思儿也去。”
她唬了一跳,险些没站稳:“我……我也去?”
“是了,”刘奭道,“兄长为思儿求来的,父皇答应带思儿去。思儿可想念母后?”
“自然想的!自然想的!”敬武拼命地点头,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下来,糊了满脸。
“好思儿……这许多年,你受委屈了。”
敬武哭得不成样。
她……受委屈了……
自然是委屈的。这么多年来,父皇对她冷若冰霜,将她扔在宜春/宫,便不闻不问。每一年亡后祭祀大典,她身为嫡公主,从无一次是参加的。
她小心翼翼地问太子:“兄长,可当真么?”
刘奭很仔细地为她擦眼泪:“好思儿,是真的,咱们过两日便随驾去杜陵,我向父皇恳求时,父皇微微皱眉,虽未言同意,但也并未反对。我求了好久,父皇不发一言,算是默认了。”他宠溺地哄她:“好思儿,咱们可以去看看娘啦。能和你一道去,兄长觉得很开心。”
她依偎在太子肩上,想及即将到来的祭灵诸事,便觉很紧张……又有些盼望。
她终于能够见到娘了。
兄长每言及娘亲,便郁结不快。
思儿也是……思儿也想娘。
娘在冷冰冰的地宫下,多少年了,早已化作朽骨一堆。若娘亲泉下有灵,当保佑父皇……切莫思念太甚,伤及自身。
那一天,她伏在兄长肩头,哭得不成样儿。
就像很多年前,在长安陋巷的家里,她被兄长接走,离开二毛时,她哭的那个样儿。
皇帝御行,一队车马浩浩荡荡,旌旗蔽空。
车马缀白,白幡衔着白幡,往长安街头走,泱泱似一条游动的龙。皇帝坐辒辌车中,微微闭目,额前玉藻随车马的晃动而轻摆……
他的长安,繁华入声。
他有多少年不曾走过他的长安啦。
生气活泼的长安夜市,光彩流动的上元街景,还有他的云吞面线子,他的平君……稠稠往事,一并如前世。
他还记得奭儿两岁,蹒跚学步时,平君抱他入市,采了鞋样子要与他做鞋子。奭儿很可爱,见人便笑,胖乎乎的小脸儿总掬着笑,谁见了都喜爱。小胖娃娃守在店门外,很乖,绝不会乱跑,待得烦闷了,便咿咿呀呀催他娘回去:娘——娘——走……
他爱奭儿。更爱平君。
他总想要个女儿。奭儿眉目清峻,肖似他。是那种男孩子的清峻,不免太过凌厉。他想要个女儿,他们的女儿,一定长得像平君。眉峰是清秀的,鼻梁小巧却挺翘,眼睛很大,晶亮亮,笑起来的时候,洒满星光。
他会有个公主,他的嫡公主,一定是普天下最幸福的女孩儿。少时养于深宫,有平君教养,她会出落的善良而美丽,小公主方几岁时,他便要好好物色朝臣家的公子,乘龙快婿要挑好多年,平君的女儿,与平君一样美好,他为小女儿择婿,一定要选个他喜欢、平君也喜欢的公子少年。
他的嫡公主,不必再吃他曾经吃过的苦。
皇帝缓缓睁开眼,一滴清泪,不知何时从眼角淌下,沾衣欲湿。
繁华漫长安。
他轻轻挑起帘子,觑他的长安。
百姓们伏身跪下,山呼万岁。这震耳的声音在他脑中回旋,不断不停。
天下之人皆在贺万岁,他们喊——“愿陛下万年无极……”就像一次又一次在朝上所听到的祝祷与朝贺。
愿陛下……
万年无极。
他深觉痛苦。
万年无极……?因这江山,他失去了他的发妻,每一声“万年无极”都是对他的嘲讽与魇咒。
他并不快活。平君不在,他得万年无极,那便是在祝他得这万年的孤单!
今日谒陵,他在朝上明是宣讲谒孝武皇帝在天之灵,谒当年在巫蛊之乱中枉死的,他的父亲、祖父……
他是孝子。在“举孝廉”的汉室天下,他这榜样做的极好,无可诟病。
他有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
但……满朝老臣皆知,陛下此番谒陵,并不为先祖,而是为当年受“产厄之灾”枉死的妻子。
他要祭一祭他的亡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