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忽地顿住,敬武以为还有后话吶,却不料皇帝不肯再往下说啦。
“思儿,你瞧——”皇帝伸了手去,指茫茫帝陵荒隅,敬武便顺着皇帝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什么呢?”
皇帝没回答她。深幽的目光探下,空空渺渺,往事皆罩罗其中。
敬武见皇帝不睬她,便乖乖地不再纠缠,顺着皇帝手指的方向又仔细去看……
那处荒芜偏隅,有个小小的鼓起的坟包,与皇后陵贴近,面对相望。
但若说是“坟包”呢,未免有些不确切,无字无碑的土堆,怎可叫“坟”呢?即便真是“坟包”,墓主人是谁尚存疑,若身份显达,必不会不立字、不刻碑,若所葬乃无名之辈,又怎会埋于帝陵呢?
“那是谁呢?”敬武歪着头问。
皇帝看着她,眼底隐隐有泪光,敬武揉了揉眼睛,疑是自己看错了。
“敬武,你原是有个妹妹的。”
皇帝说道。
“妹妹?”敬武天真地问:“是皇后所生么?”
皇帝一愣,继而道:“是,那当然是!如假包换呀。”
敬武有些惊讶了,皇帝向来少言沉默,这一会儿她才问这么一个问题,父皇倒好,仿佛怕她听不见似的,一连回答了这么多次。
“那么,她在哪里呢?”敬武很聪明,她心里已经半摸半猜有了答案。
皇帝手指了指方才指过的方向。
敬武大惊!果然是这样!
“妹妹不在了么?”
“是呀,”皇帝的语气有些苍凉,但却听不到悲伤了,许是这么多年悲伤太久,已淡啦,他说道,“埋了,就埋在那里。”
敬武“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她并不是因为思念早夭的妹妹太甚而哭,毕竟她今日才从父皇口里得知她曾经有个妹妹,她与那个“妹妹”还不太“熟悉”呢。逼迫她哭出来的,是一种连她自己都说不明白的感情,她心疼那个埋在旧土下的妹妹,不见阳光,不能笑,不能玩,妹妹没有克死母亲,她若活着,父皇一定会很喜欢她的。
妹妹若在,她一定会过得很好!
地宫下多冷呀,冷的人一靠近便打颤……
“妹妹该多难过。”她喃喃。
皇帝转目看着她。那种眼神里,有一点儿慈父的喜欢,也杂一点儿好奇,仿佛眼前这女儿,是教人探究不明的,皇帝道:“思儿也难过?”
“是呀,思儿当然难过,她是妹妹呀!如果思儿不见了,太子哥哥找也要找疯啦!”说到这里,敬武真急啦,想着兄长有朝一日会找不见她,真是太难过了,便揉了揉眼睛:“父皇,妹妹一个人,在地底下,很孤单是不是?”
皇帝微侧过身去,眼神渺渺向了远天:“不是,她并不孤单。”皇帝仿佛在一个人自言自语,语调苍凉悲怆,但又像是在与敬武说话:“你放心,你妹妹不会孤单——朕已送了很多人去陪她……”
敬武打了个冷颤。
君王这话甚么意思,已明摆着,这样的话从君王的口里吐出来,意味着甚么?
那是数以百计条鲜活的人命啊!
皇帝说的那样轻飘飘。
“不应该的,”敬武咬着嘴唇,只感觉全身都在发抖,“父皇,你不可以这样做的……”
“为什么?”皇帝没防自己的小丫头敢这样与他说话,更没防她没有迫于君王盛威,人云亦云,反说了他“不应当”如此做。
人殉制度已延传千百年,他乃帝王,九五之尊,为他心爱早夭的女儿拉几人陪葬又算得什么?
小丫头有板有眼地数算来:“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王若想江山固若金汤,则必要爱民如子……道生众生,众生即为天地之源,亦是社稷之基,所以……”
皇帝打断了她:“谁教你这些的?”
他的确有些惊讶,这翻墙爬树捣鸟窝的丫头,看也不像爱读书的,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着实教人震惊的。
“兄长教的。”她眼睛都不眨。也得亏她岁数小,没心没肺,要不然,皇帝真得以为这丫头心机重,设圈子帮着她太子哥哥争储位呢!
“教你这些做什么?”
皇帝面上虽无任何起伏,看似冷冰冰,实则心中是喜欢的,他骄傲于他的眼光,太子若能有这番见解,并且不忘灌输与身边人——使得这贪玩的小丫头都收益了,那真无愧于他身为父皇这么多年栽培。
江山交到太子的手里,他放心。
“太子哥哥喜欢教,思儿便喜欢学。”小丫头扬着头,很有傲气。
“那你太子哥哥有没有教过你——孝武皇帝时便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皇帝笑了笑:“你还‘道生众生’呢,骗谁?”
“这……”
皇帝也爱与她打趣了。
敬武完全认输:“好啦,不说这个啦,社稷甚么的,比习学练字还难呢!”
皇帝凑上道:“那比爬墙上树总要简单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