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她仅剩的时光。
“咚——咚——”
拐拄一截一截地砸向青琉地,远听了恍要被砸出个坑呢,“咚——咚——”这声音只有阿迟才有。
这殿上,只有阿迟一个人,才那么老。
她走向霍光,走向霍显……
霍光循了这声音,待抬头看见阿迟时,明显一愣,连忙起身,拜道:“长公主……”
霍显也看见了她,却仍坐着,动也不肯动。霍光急了眼,向他夫人挤眉弄眼,只差要上手去推了……
霍显这才慢悠悠起来:“妾拜见长公主……妾,身子不适,还望长公主海涵。”
霍光见他夫人这副样子,更急,眼珠子瞪也瞪不过来了。
但阿迟却好像并不介意,阿迟笑了笑,脸上的皱纹便皱缩成一团:
“霍夫人身子不大好啊?老身这把烂骨头,常说要散架了呢,散到如今却还能用。大将军,夫人的身子调养要紧,若府中没有高明的大夫,只管禀明皇后娘娘,皇后宅心仁厚,自会体恤,宫里的太医令,一定会长拜府上。”
阿迟笑呵呵说着,这一句话落下来,却使霍光羞窘难言。霍光自瞪了眼霍显,埋怨她太嚣张,全不知礼数。
霍显触着大将军目光,也是有些怕了,但心中颇不服气。
阿迟笑着缓缓拄拐离开。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便不需要再杵霍显眼皮子底下啦。她这一番话,明是对霍显说的,实则是说给大将军霍光听的,须使霍光了解到后宅不宁之危险,从而深治霍府之根。
再者,她话中提及“皇后”,教霍光若有需要,自去求皇后娘娘,便是在霍显面前,抬高了皇后的身份,让霍显深记,如今后宫,是皇后许氏的后宫,连长门宫的阿迟婆婆都服帖许皇后,她身为一大臣之妻,莫要再妄想掀起甚么风浪。
阿迟一走,霍光便要“治”内妻,他原本就对霍显今天的表现十分不满意,方才又亲眼目睹了霍显怎样视皇后为无物,更不敬阿迟长公主,丢尽他的颜面!稍一想,便怒火中烧,责问道:
“你方才是怎了?嫌脑袋长得太劳,使把斧子给它松动松动?”
霍显素来从不见大将军与她这般没好气说话的,这一时霍光语气不好,她便受不住啦,拿酒樽往前一推,也怒道:“我怎啦、我怎啦?你这是怎么说话的??我要让一个民妇爬到头上啦!依你的意思……我还得受着?!”
“你……你——小、小声点儿!”霍光急得涨红了脸,四下环顾,说道:“你愈发没理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不怕掉脑袋!”
幸好他们声音不算太大,更有筵席间觥筹交错之声不绝、歌舞仍起,因此他们方才那一段争论,也未被旁人听了去。
霍光松了一口气。
霍显虽张扬,但听霍光这么一说,也有些后怕,小眼儿四下再看看,见众人都算平常,并没有注意他们这边,便也稍稍放心了些。
因一把将霍光扯下:“你坐下!张扬是你!一会儿我大了声说,教旁人听了便听了罢!”
霍光是知道他这位夫人脾气的,若要硬碰硬,他还真不敢。封后大仪上若闹出了笑话,他日后可怎样在朝中往来?
霍光压低声音道:“你今日当众教皇后娘娘出羞,娘娘若挂了心,往后可有你好受的!……这可要怎办?”便在那儿唉声叹气:“一女子不慎言慎行,害得家门啊!”
霍显心中虽怕,阵势上却不愿输人。况她听霍光这么说,心中便更火:“甚么‘皇后’不‘皇后’的!凭她能做皇后?!”
霍光大惊:“这种话……你还敢说?”
“妾怎不敢说啦?今日是我得罪于她,老爷你也说啦,若她记仇,妾一人生死不论,咱们府上……可要倒了大霉!”
“你知道就好!你知道还……”霍光不知不觉拔高了音量,待他发觉时,才发现有人已在偷偷觑他们这边,他一急,慌忙顿住。
霍显眼珠儿一转,靠近霍光,小声说道:“老爷,凭她一个乡野民妇,也能做皇后?妾头一个不服!”
霍光又急又无奈,头一回这么慌乱:“哎呀!夫人!这种话是能说出口的?你不服有何用?老夫服,老夫一万个服!老夫一生忠于汉廷,陛下下谕,便是刀山剑树,老夫也必会往前!老夫敬重陛下,陛下亲封的皇后,老夫自然也会敬重!”
“你是傻啦?”霍显自觉实在敲不开他这榆木脑袋,便不再拐弯抹角,直言道:“老爷,那咱们成君怎么办?你怎想不通呢!若咱们成君做了皇后,霍家便能荣宠无双!您的地位,到那时,谁人敢夺?”
“成君做……做……?”霍光犹豫再三,还是没敢将“做皇后”这三个烫舌的字说出来,他言辞正色道:“莫再说这件事了!我不同意!你说一万次,老夫都不会同意!我霍家的荣华,不需要一个女人来维系!”
“唉、唉、唉!榆木疙瘩啊!榆木疙瘩!”霍显气极,索性不理他了,只丢下一句话:“我不要你为成君做任何事,只要我在为女儿谋划拼杀时,你、你不干涉便行!”
说罢,她便安静下来,也不再与霍光争辩。
霍光也觉乏累,见这么,便私以为事情告一段落,她的夫人不会再来烦扰他了。
却没想,接下来他所看到的一幕,让他气的差点吐血。
这一场筵席中所间歌舞助兴,邀请的歌姬、舞姬无数,多出自盖长公主府上,盖长公主养育孝昭皇帝长大,颇得信任,因此在朝中势力极大。她效仿当年孝武皇帝之姊所做,在公主府上选养歌舞姬,以充入掖庭。若歌舞姬在掖庭得势,于她自然也极有利。
霍光没有想到的是,他夫人时常竟与盖长公主多有攀交,这一场歌姬舞乐,竟也有玄机。
舞姬转乐不止,众女子美艳如同天上之仙子,一列蓝衣舞姬围成一圈儿,手捧鲜花,不断在场中扬下……形如天女散花。
其舞曼妙,攫人眼目。
在座诸臣皆看惊了,拊掌赞此舞绝妙!
霍光却没有赏舞的雅兴,他的心扑通扑通跳得极快,与往常不大一样,现下里,他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且并不敢看一边儿坐着的夫人霍显……
这女人若要弄出什么事儿来,他可是挡也挡不住呀。
然而,他的夫人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舞姬身手敏健,动作柔美宛转,手中的鲜花不断不断地撒下,一圈儿一圈儿堆叠起来,很快便拱如小山状。
忽然,那小山似的花垛竟似活了一样,慢慢地,它自个儿成形、拱起,愈来愈大、愈变愈高……
众人的目光半刻不停地聚集在那一座小小的“花山”上。
终于,“花山”拱的有人那么高了,蓝衣舞姬们做仙女捧花状,曼妙地“托”起“花山”,这“花山”竟缓缓裂开来……一点儿一点儿,像胀起的骨朵儿,点一点春/光,便疯狂地鼓胀……
“花山”胀破,有女子破“山”而出!
殿上哗声不绝,皆称这舞之精妙处!
这女子着一身红色,美的张扬夺目,她于花蕊之中翩翩起舞,灵动如仙子。伴舞舞姬皆绕她而足蹈,个个翩跹似蝴蝶……
朝臣看得几乎呆住了,眼见这神奇一幕,总有好事者将之与当年“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李夫人一场舞蹈相比拟,在座皆赞此奇女子貌若天仙!
但霍光的脸色似乎很不好。
霍显坐在一边,端起茶盏便饮,只当没看见。
霍光忍不住了,眼睛没有离开场中女子,身子却不断往霍显这边靠拢,装作不经意问:“夫人,你是不是做了甚么对不住老夫的事啊……?”
“没,没呢,”霍显悻悻笑道,“我能做甚么令老爷不开心的事呀!”
“当真没有?”霍光冷色。
“是没有呀!”霍显笑:“……你看这不大家都开心么,老爷哪能不开心呀?”
“你——!”霍光一口气差点没岔了,急道:“当真……当真是成君?”
霍显没有直面他的问题,凑上来,赔上一张笑脸,道:“美不美?漂亮不漂亮?”
“美——?”霍光拖长了声调:“我看命都快没了!”
这场中红衣奇女子已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半丝没有窘迫,面对这么大的阵仗,这么多人瞧着,她一点儿也不慌乱。
红衣翩跹,足之蹈之……
一舞惊鸿。
皇帝侧过眼去。
许平君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她还挺觉新奇,向皇帝道:“陛下,这女子舞跳得真好呀!看,出场便是惊鸿,令人半丝儿不觉乏味……咦?陛下,臣妾这才想到,她是怎么钻进这花瓣儿堆起的‘小山’呢?”
皇帝稍瞥一眼,又转过了脸:“朕不想看。”
许平君仍然兴致高盛,她还在琢磨着:“方才这处明明甚么也没有呀……真是奇怪啦,‘天女’们撒着花瓣儿,撒着撒着便堆起了花垛,这人……这人便从花垛里钻了出来!真奇怪,也没见人是从哪儿进去的……”
皇帝头痛地揉了揉额角:“皇后……朕的皇后。”
许皇后回过神来:“嗯?”
“你是……真不懂?”
“是呀!”许平君一点儿也没思量,直剌剌便回答君王。
她怎知那红衣女子是怎样钻进花垛的呢?
“唉……”
皇帝叹了一口气。答非所问啊这是……
平君是真的不懂。
她从不知,汉室的宫廷里,充盈着这么多的阴谋诡计。她所居长安陋巷的家,虽小,但温馨。一条巷子里的邻居,都会串门子,形如熟朋。若遇了事儿,邻里之间都是会互相帮助的。
但这是汉宫。
吃人不吐骨头的汉室掖庭。
平君才头一天做皇后,她半点儿不懂舞姬与公主们的关系,她不知道汉室有公主选养舞姬取悦君王的传统,更不懂,这么多舞蹈的姬女,都是为了取宠君王而被遴选的,皇帝一旦看上,她们便会被送上龙塌,成为与皇后争宠的劲敌……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多呀。
但皇帝知道,皇帝都知道。这便是陛下不愿深说这红衣女子的缘故。
皇帝心如明镜,且不说这红衣女子美不美貌、合不合人心意,单凭她能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张扬的方式出场,便可知其身份不寻常,这其中又扣着多少环节,其下暗流涌动无人知。
皇帝担心啊。
可他的皇后却还单纯得像个孩子。
这红衣女子既引得这么多瞩目,群臣纷议不止,皇帝与皇后若再不说句话,也实在太过不去啦。
这场合,皇帝不方便,也不愿意开口,那便只有皇后来说啦。
许平君笑说道:“这女儿姓甚名谁?今儿教本宫见识啦,当真是一舞惊鸿啊。”
她拍掌,由衷赞叹。
可怜许平君却不知,殿下那女子,将与她纠缠一生。
她这一生的起伏与生死,皆与那女子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