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正是桃花芳菲盛开之时。
这座流水默默的江南城市,静谧而绯恻。
黑暗,眼前却像是覆盖着密密沉沉的黑幕。
暗无天日偿。
这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醒来,眼前触及到的仍然是一片黑暗。空气内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夹杂着淡淡的花香,他没有心情去辨别这是什么。
跌跌撞撞地慢慢往散发着温暖阳光的地方挪去,一路摸索,整个房间很空旷,似是故意为他准备的一样。
呵,果然对待一个即将瞎了的人,需要这样特殊对待。
越来越靠近窗边,温暖的阳光,在地上洒下一片淡金鎏辉,那丝淡淡的花香渐渐明显,清晰。
他伸手去触摸,触及到的是一片虚无。
病房的门被人打开,是熟悉的医生。
“滚出去。”低沉的声音带着满腔的厌恶,毫不留情,甚至有着些愤世嫉俗的嫌恶。
门口一干人等站定了脚步,本要走上前去的护士因他口中的冷叱不敢往前走。
那个站在窗边的年轻人,眼前蒙着厚厚的纱布,却半分掩盖不住清贵逼人。
军区医院最尊贵的一个病人,不明身份,可院长却跟在病人家属身边,半分不敢有所怠慢。
这一个月来,他越来越暴躁的脾气几乎人医护人员束手无策,不肯配合。
主治医生说他眼睛复明的几率,很低,可却是不可能。
这一个月来,整个楼层的护士都不愿踏进这个病房,经常见有些年轻的小护士红着眼睛被气出来。
“先出去吧,我和他单独说两句话。”中年男子说话很沉很稳,言语间不怒自威,让人无法拒绝。
“好的,您劝劝他。”主任医师尊敬地回答,随即遣散了病房门口围着的人。
一室的寂静,没有人说话。
不是寂静,称得上死寂。
“阿原,不是没有机会,好好配合治疗,会好的。现在的情况没法让你转回北京的医院,你就不能让你父母省点心?”
这一个月来,只要有人来看他,都会被他轰出去,不管是谁。
而他脾气上来的时候,甚至需要镇定剂才能制住他的情绪。
他靠在前面,颀长的身形被光线描摹着,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而他的唇畔,慢慢浮现了嘲弄之色。
不甘,落寞,两种情绪夹杂着。
一个刚至二十岁的年轻人,优越的天之骄子,怎么能够忍受的了这样的暗无天日。
甚至要承受可能永远的失明,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
更何况,是心高气傲的他?
很严重的一场车祸,严重的角膜外伤、撕裂伤,可相比于别人,他已经是幸运的太多太多。
“二叔,你让我一个人待着,不要和我说话。”浅淡的声音沙沙哑哑。
那声音里,甚至带着一丝哀求。他不愿见人,不对,是根本见不到人。
他无法忍受每个人对他的语气中那种满满的悲悯。
中年男子叹息了一声,这个小侄子从小都是要风得风,一时间怎么会接受?
“肇事者当场就死亡,只是可怜了慕家那个丫头……”
“二叔!你出去吧。”他的眉紧锁着,似乎只要再听下去,情绪便会不受控制起来。
就算肇事者已经死了,可又能怎么样?
能让一切回到相安无事?
一声叹息,无奈且惆怅。
室内又只剩下他一个人,眼前看不到东西,耳边听不到声音。
对他来说,这一个月,没有日夜之分。
慕家父母怎么也不能接受,自己俏生生的一个女儿,怎么就变成了白布下那冰冷僵硬的……
任谁都接受不了。
慕熙南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立马从北京飞了过来。在他还未好的彻底之时,狠厉地像是要杀了他,若不是好几个医生拦着,他不怀疑自己会死在慕熙南的手里。
多年的挚友,一朝翻脸,至死不相往来。
他一直都知道,慕熙南有些心理扭曲,竟会对自己的亲生妹妹存着那种心思……
谁都知道慕家的小女儿和顾家三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亦不知道,这只是某个人为了逃避的障眼法。
慕熙瑾赌气的一次离家出走,他非但不阻挠,甚至奉陪着。
可谁又能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惨烈的事故。
慕熙南恨他,怕是会恨这一辈子,即使他不是始作俑者。可这种愧疚,再不会得到救赎,会这样一辈子跟着他,一直到坟墓里面。
漫无天日的黑夜,焦躁,愤怒,不甘,交织着清晰而来。
要是他真的瞎了,是不是以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会活在愧疚与黑暗交替的折磨中?
只要一想到,那该是多么绝望。
医生和护士再一次被他吼出去,随后来的便是两个麻醉师,镇定剂冰冷的药水让他整个人的意识抽离。
终于能够好好地睡上一觉,不再是整夜的失眠。
不是睡不着,睁眼黑暗,闭眼黑暗,这种对黑暗的恐惧,让他变得这样懦弱。
他亦是从来没想过,懦弱这两个字会出现在他身上。可事实便是如此,他像一个懦夫一般,什么都不敢面对。
他不知道睡了多久,耳边很吵很吵,在死寂的病房内显得格外明显……
是哭声。
从门外传来的哭声,听上去是个小女孩的声音,哭的撕心裂肺,无止无休,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烦躁地拉起被子盖在自己脸上,可这段时间里越发灵敏的听觉,让他无法忽略门口传来的哭声。
在他即将发怒的边缘,他摸索着到了门口,他知道门外有专人守着,不相干的人根本进不来。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浅淡着,却是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保镖惊觉这位少爷可能又要发怒,于是抓紧了手中的小女孩,手捂着女孩的嘴巴。
想要迫使她离开,“顾少,没,没事……啊……”
女孩狠狠地咬了他一口,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伶牙俐齿。
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忽然间有个软软的身子扑进了他怀中,突如其然,没有给人丝毫反应的余地。
一双小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死死不放。
他皱着眉出声冷声说:“走开。”手往下移,试图推开这莫名其妙出现的女孩。
可埋在他身前的人,开始耍起了无赖,不再是抓着他的衣服,直接环紧了他的腰。那样紧,生怕被他推开。
他看不见她长得什么样,脸埋在他胸前抽抽噎噎,好似溺水的人抓到的一根浮木,不肯松手。
“放手。”从他喉间再一次逸出了一声冷哼,如果熟悉的他的人,在这个时候都会识相地不去招惹他。
女孩非但没有被他的冷叱吓到,甚至更紧地环着他的腰。
“不放!就是不放!”女孩软糯的声音带着哭腔,无赖,还有些小蛮横。
“顾少,我马上把这小丫头带走……”保镖在一旁已是急的满头大汗。
听到这恶狠狠地声音,女孩害怕地往他怀中直缩,从抽抽噎噎又变成了嚎啕大哭。
这座流水脉脉的江南城市,生养出来的女孩儿都是水做的一般,爱哭!
那哭声,让人心烦意乱。
“爱哭鬼,你要哭往别处哭去,别在我跟前。”他看不见她,只能冷言说着。
女孩似是跟他杠上了一般,忽然制住了抽泣,声音中带着哽咽,一顿一顿地说着:“哥哥……你别赶我走……我只是……想看看你的眼睛。”
蓦然间,这无意的话语似是戳中了他溃烂的伤口,手下毫不留情地拨开女孩的手。
什么时候,旁人都能这样肆无忌惮地嘲笑他了?
毫无防备下,女孩跌坐在地上,保镖在一旁看着女孩精致的五官此刻紧皱在一起,面上阴雨沉沉,樱唇一扁似是马上又要哭出来。
一时间保镖有些于心不忍,打算上前好声安慰两句。
不知道从哪跑来的小丫头,烦得很。
女孩明澈的眼睛里满是雾气,可她没有再哭,反应很快的抱住了身前那人的腿,不让他有半分的挪动。
他的动作僵在了原地,脚下的步子亦是再也不能挪动半分。
“你到底想怎样?”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紧握,清隽的脸上满是不耐之色。
“我……想陪你。”女孩软糯的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稚嫩,却执着。
他莫名地笑了起来,却是冷嘲。随后缓缓俯下身,一根一根掰着她的手指。
“小丫头,哪来的回哪去。”
后来,他也没再去管她,关上门,重新回到了自己黑暗的世界里。
只是后来,他隐约地听到外面传来那个爱哭鬼的声音,还是在哭。
夹杂着老人的轻哄声,应该是她的家人寻来了。
莫名其妙。
一个意外,莫名其妙的意外。
第二天,他不知道为何突然问起了那个女孩。
保镖只是说,她在门口蹲了好久好久,后来被她的家人带回家了。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看不到东西,就只能听着墙壁上挂着的时钟滴答滴答的行走声。
一分一秒地数着,每过一秒,就是生命的一分流逝。
听觉很灵敏的他,忽然听到了病房门被打开的声音,脚步声很轻,蹑手蹑脚,生怕被人听到。
“谁?”他转头循着声音的方向。
那脚步声也一瞬间停了下来,却没人回答他。
他下意识地摸索到了床边的按铃,刚想按下去的时候,一只柔软的小手不管不顾地抓着他的大手,阻止着他的动作。
“又是你?爱哭鬼?”
女孩踢了鞋子顺势盘腿坐在他的床上,小手把玩着他的手指,低声呢喃:“我才不爱哭呢。”
“你自己出去,不然我马上叫人扔你出去。”
“我不出去!”女孩赌气地说着,忽然凑到他身边,伸手轻触了触他眼睛上蒙着的纱布,很轻很轻,像是怕弄疼了他一样。
他看不见她,却不代表会让她为所欲为。
啪的一下,他挥开了她的手,力道也没用控制,他只能感觉到那只小手缩了回去。
静默了很久,复又听到了她小声地抽泣。
压抑着,要哭不哭的声音,听着更觉得烦。
他这是在做什么?和一个黄毛丫头在这较什么劲,直接把人轰出去就算了。
可能是这段日子太无聊了吧,死水微澜一般。
女孩捂着自己发红的手腕,一边揉着一边抽噎说:“我趁着没人偷偷跑进来的,你要是把我赶走了,我就进不来了!”
“可我不希望你进来。”
“我想陪你啊。”女孩面对他的冷言冷语,没有退缩,依然执着的说着。
她说,她想陪着他。
他勾了勾唇角,忽而问道:“为什么?”
“外公说,妈妈的眼睛在这里。哥哥,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我还想再看看……”女孩再次伸手触摸着他眼上的纱布,声音软软糯糯,好似带着一丝微薄的希冀。
他抓住她的手。
事后他知道,眼角膜的供体是那个当场死亡的肇事者,而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就接受了角膜移植手术……
伤得太严重,复明的几率很小。再加上那一条人命,他怎会不恨?
他倏地起身,将女孩小小的身子抱起来,习惯了黑暗的他大致能熟悉这个病房的布局。
开门,真的将她丢了出去。
砰的一声,门被重重地关上。
无情的隔绝了所有的画面,可门外又传来了低低地哭声,以及不断拍门的声音。
他转身,一步一步离开门口,像是在嫌恶地避开着什么。
走廊上经过的年轻护士见状,急忙上前将女孩扶起来,就见她这样光着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虽是阳春三月,可还是很凉。
女孩红着眼睛,甜甜地说了声谢谢,泄气的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就这样光着脚自己离开。
保镖只是临时有事,没想到一个疏忽就这样让她钻了空子,这会儿哭笑不得地问一旁的护士:“这奇怪的小丫头从哪来的?”
“楼下心理科的病人,几乎每天都来。”
“心理科?怪不得,看着就像个神经病。”
闻言,护士狠狠地瞪了这人一眼,“这个小丫头,挺可怜的。”
……
雨天,春雷响彻大地,混合着细细密密的雨声,似是掩盖下了所有的声音。
夜幕沉沉,他知道现在除了巡房的护士会出来之外,再无其他人。
雨越来越大,夹杂着风把窗户吹得骤响。
可他依旧难以入睡,整夜整夜的失眠,对他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
一直在心里说服自己要习惯这样的黑暗,可对黑暗的恐惧,不是他自己所能控制的。
惊雷蓦地响起,可这次开门的速度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