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一愣,看他一眼,想了想,一笑,落子。
灯花噼剥之中,间或响起一两声敲子之音,清脆动听,也叫众人平和。
“说罢,你今天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别说来看我,也别说来与我下棋。你相念武姐姐,我信是真的,你相念武姐姐的棋艺,我也相信是真的。可是如此……怎么能让你如此劳师动众,连你排在素琴身边的人都拉了出来。”
媚娘长发披散,一边落棋一边含笑而道。那乌发衬托着伤痕微愈的雪肤红唇,明眸皓齿,竟依然如风雪摧残后的梅花一般,自有一股不惧强凌,淡然笑对寒风折的美感。
稚奴看得一时呆住,看着媚娘抬头,将视线投往自己,这才忙慌地低了头,清了清嗓子道:“六儿是奉了元昭媛之命,来瞧你的,所以与我一道。瑞安以后便是跟着你了。他看看你,又有什么不对。
稚奴从来不会对武姐姐撒谎,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
“稚奴从来不会对武姐姐撒谎,但总是会有所隐瞒,以前会,现在也会。”媚娘淡道:“你看我,我信,你想我的棋艺,我也信。不过……你此行来,却不是专为我罢?”
看稚奴面色淡然,媚娘又想了想,侧首含笑道:“是那于英蓉罢?”
灯光之下,一抹娇俏笑容,又如此解他心意,如何叫稚奴不心动?抿笑道:“罢了,稚奴也是自作自受,好好儿的,非得把你给警惺了。以后只怕再瞒不过你。”
媚娘含笑,又落一子断了稚奴左线生机,才道:“是不是于氏,再不能得见明日朝阳了。”
“如果武姐姐想让她瞧一瞧,倒也未尝不可。”稚奴皱眉,忙着以其人之道还制其身,断媚娘中盘大龙之爪:“只是,夜若长,梦必多。”
媚娘闻言,停了半晌,才叹道:“刚刚我读太史公记七卷(史记第七卷)项羽一篇,看到那一代霸王项羽,一生豪情,无不敢为之事,却为了因不忍不愿以败兵之将回江东而自尽……忽然觉得,这世上最可怕的,也许不是权利,而是亲情,能够得到亲人的认同,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力量……所以,项羽一代豪雄,仍不能避亲情之累,只怕……那于氏也一般吧?”
稚奴沉默不语。
德安瑞安都欲言,又觉自己不方便出声,只得两两安静。
媚娘好半晌,才叹道:“你想做的事,便做罢。你从来不是个有恶心的人,若非被逼到如此,你也不至于便行这般手段。只是稚奴,武姐姐需得提醒你,自古以来,善恶便仅一线之隔。你且看那前朝炀帝,如此雄才大略,又以运河之利福被后人岂止百年之数?然终究因其居心不正,急功近利,而落得个家国破灭,身亦横死,为世人唾骂的下场。你要做,武姐姐不拦你,甚至也希望能陪着你。但只求你能够永远都不放弃自己的仁善之心。可好?”
稚奴闻言,长长吐了口气,道:“武姐姐,稚奴这盘棋赢了。”媚娘点头。
稚奴又道:“可是稚奴也不算赢,因为武姐姐你也没输。”
媚娘再点头。
一边,德安瑞安六儿互视几眼,各自露出喜悦的笑容。
…………
片刻之后。
同样独处一处的于氏牢房外。
稚奴伴着媚娘,将自己的大氅与她披着系好,以防夜风寒凉,二人走在一持宫灯,一负责引路的德安与林志身后,穿过那条同样不为任何囚徒所见的路,来到于氏牢房外。
媚娘停下脚步,看了看牢狱中那个女子。一身杏色素服,散着乌黑长发。
恍然间,她似又看到当年那个与自己一同入内,温婉明丽,却娇俏动人的于英蓉。
心下暗叹一声,再不说什么。只对目中似有询问之意的稚奴摇头,转过面去,不愿一同入内。
稚奴会意,便吩咐了瑞安六儿还有林志,好生照顾好媚娘,自己带了德安入内。
牢狱之中,闻得似有人来,于氏惊恐地抬起头,却看到一个温润如玉,长身而立的秀美少年。
晋王。
她是认得他的。可不知为何,此刻看着这个突兀地出现在这里的少年,她却觉得,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见过这个人。又好像……
又好像以前见过的,都只是一个假像。
稚奴只看着她,淡淡道:
“你可认得此物?”
一边发话之时,瑞安已然拿了一枚缨络,示与于氏。于氏见状,哀号一声,扑上前紧紧抓住,握在掌心再不肯松手,泪如雨下。
稚奴也由着她哭,直到她哭得痛快了,才扬扬手,德安急忙着林志搬了一张圈椅入内,侍奉稚奴坐下。
于氏已然渐停泪光,看着稚奴,目光中既有敬畏,也有害怕,更有一丝渴望:“他们……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