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奴自幼,便是最得无忧疼爱的一个孩子。也是受她教导最多的一个孩子。朕且问你,如果今日,无忧还在,这乐舞祭由她来排,你还会觉得这般如此,有什么奇怪么?”
王德想了想,点头:“没错……若是娘娘来,再正常不过。”
太宗又点头:“所以,朕知道几个孩子里,能做这般的,只有稚奴。窥豹一斑,由此一事,便可看出稚奴的聪慧,只怕是这几个孩子里最似他母亲的一个。可是也正因为他跟着母亲时间过长,把他母亲性子中,唯一不该的隐忍存仁学得太像,甚至有过而无不及……
所以之后,虽然朕始终努力地以身示教,甚至把他带在朝堂之后,让他见识一些总要见识到的场面……可他的隐忍与存仁,这么多年来,还是一如既往,甚至更加厉害了。
王德啊……朕的几个儿子里,最喜爱的,是承乾。他最似登基之后的朕,也最大气仁德,所以朕才可以放心把江山交与他,任他把这大唐江山,变成后世的一个传奇,成为不逊于朕的一代名君。
最宠爱的,是青雀,他最聪慧,所以朕希望,他能做出一番事业来,名扬后世,德沛千古,不至埋没于他兄长日后必然会有的威名之中。
最怜爱的,是恪儿,他文武双全,又为人磊落狂放,似极秦王府时的朕,所以朕才给他取名为恪,希望他能够恪守知礼,日后不要因为一点点的错处,便被他那心肠狠毒的母亲影响,受一众猜疑他血脉的朝臣们,各种构陷,更能够安安稳稳,度过一生,且为自己,为大唐,做出一番名扬千古的事业。
而最疼爱的……却是稚奴。
几个孩子里,只有他,是最不似朕的,虽然他的容貌,现在是似朕多些,可是他的性子,他的心境,却越发如他的母亲,朕的无忧。
王德,别人不知,你当知,无忧早逝,是朕一生彻骨之痛,这份痛要直到朕下了黄泉,见到了无忧,才能平复。”
言及此,太宗的脸上,已经是泪流满面:
“所以,朕实在不能再看着稚奴如他母亲一般,活得不开心,不痛快,处处受制。朕宁可他为自己欢喜,行些杀伐果断之事……
朕也不愿看他如此,为了所谓宽仁二字苦了自己……
王德,朕已经老啦……虽然不想承认,可每当看到镜中的自己时,便已然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
所以,朕能照顾这孩子,保护这孩子的日子,已然是不长了。
如果在这些不长的日子里,朕再不能教他学会保护好自己,为他做一番好的打算,你说,朕日后如何去见无忧?”
太宗终于,还是忍不住,呜咽出声:
“朕当年曾于新婚之夜,答应无忧,要保她一生无忧。结果到了最后,朕却没能实现诺言,让她一生做个无忧的幸福女子……
如今,如今朕已然身为天子,掌天下大权,若连一个稚子的一生无忧都保不住……
朕又怎么配身为人父,身为人夫?又怎么能去见朕的爱妻?朕的无忧?”
一种心痛,一种埋在太宗胸口,从来不曾消失,反而日渐深入骨髓的痛,终于今夜,爆发倾泄而出,化做回响于殿中,几不可闻的,一阵阵无声的哀痛号哭。
王德在一边默默陪着他,一起痛哭。
是的,只有王德知道,这些年来,看似意气风发的太宗,为何更加勤于政事——他只是不想,去面对没有了他的爱妻的宫殿,这冰冷一片的宫殿。
也只有王德知道,这些年来,每逢长孙皇后的生辰、忌日、两人初遇之日、成亲周日(周年日),甚至是自己生辰的深夜,都会在众人睡下之后……
李世民,这位大唐皇帝,这位贤明至极的君主,这位永远以天下百姓之乐为己任,这位**四妃七十嫔,宫妇千百人的圣人,悄悄地丢了国事,弃了美人,忘了江山政事,抱了美酒,独自带着王德,策马去昭陵前,抱着无忧与他的定情信物,大醉大哭一场的。
每逢此事,王德总是默默地守着,从来不去劝。因为他知道,也只有他知道,若非如此,只怕他连无忧的周年忌都过不去,便要因伤心与思念之痛,郁郁而终了。
王德知道,这偌大的宫中,也只有王德知道,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一步步走上这皇位,成为这千载明君的。
为了天下万民,诸位臣将安危之意,为了自己的梦想与希望,四分。
剩下的六分,都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爱妻娇子,不死于宫闱斗争之中,不沦入他人之手。
这些事,王德很清楚,并且他也很清楚。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能够明白李世民这番心思,这种情绪的,再也不会有。
他更清楚,后世会给这个男人,什么样的评价。
但是他不会去为李世民解释,更不会让人知道李世民的心思。
因为这些,是属于李世民的。与他人无关,与历史无关,与江山无关……
世人只要知道,他是个好君王,好夫君,好父亲。
这就够了……因为李世民不想要别人知道他的心思,除了无忧之外,包括儿女们,他也不想让孩子们知道。所以,够了。
王德默默在心里念着:
是呀……
这就够了。
次日早朝。
太子门下中书舍人马周上奏,请太宗治四夫人之二,淑妃杨氏无视国法,纵殿中人美人郑氏擅用私律,于罪证不实之下,仍强敢行不悌之事,竟不顾己身卑微,越制令人收五品才人武氏于前,又着私刑拷打在后。罪当降位减俸。
太宗怒斥其不知礼,美人郑氏出身高贵,性本淳厚,且初初入宫便受此等惊吓,若淑妃不以此法治之,恐后廷流污,毒害无边。
然马周强奏,道若果恐后廷污毒害无边,则当详审此案,以求真凶,而不当如此草率行事。且又言郑氏既早有防备,只怕有人设计陷害也未可知。
太宗闻言,颇有所警,遂准其奏,令大理寺正韦待价监办此案。
……
是夜。
太子殿中。
稚奴看着喝得醉了睡着的大哥,心中一片纠结。
如自己所料,马周上奏,获准了。
他该高兴的。可是不知为何,却高兴不起来。
原来在父皇心目中,他真的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只要哄哄就好的孩子。
逢上大事,还是一个五品官员的话,比他来得更有用。
紧紧地,他捏紧了手中的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