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午后。
太极宫。
太极殿外,广玉栏处。
李治白袍银冠,静静立在栏后,看着阶下来来回回,走动巡视的金吾卫。
在他的眼里,往常只觉气势赳赳的这些宫卫,不知为何竟多了些倦容出来在面上。
淡淡一笑,他垂下头:
父皇,您说得没错,原来身为一个帝王,身边的人,真的就是一面镜子,随时都能映照出最真实的自己来。
也许……现在的他,就是这般一脸倦容罢?
又或者,面有倦容的根本不是金吾卫,只是他李治厌烦了这样的神态,所以才觉得他们也面有倦容罢?
人这一生,不过唯心而已……悲喜欢乐忧愁苦,哪一样,都是与心离不得关系的。
淡淡地出了口气,他抬头,看着天空,仿佛要把天空都看穿,好看清楚,那个可爱的,像极了她母亲与她祖母的好孩子,是不是还一如往常般地笑着?挥动着她圆乎乎的小手,对着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笑着?
想着想着,他的眼圈红了,一点点的湿意,浸透了眼眶。
正在恍神时,突然就听到身后传来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他眨眨眼,泪意立时干净了,轻轻吸了口气又吐出来,便沉声道:
“是韩王叔那边有消息传来了罢?”
“主上英明。”
来的正是德安,他低声应了之后才道:
“那边儿府里的人极不好接上线儿,不过接上线儿了,自然也就知道了。”
李治抬眼,看着院中的卫士交值:
“这萧氏与那两个嬷嬷,都是王叔的人罢?”
“主上英明!便是德安,若非此番查探,竟也是想不到的……
谁料到这萧氏这等老宫人,竟是韩王叔埋在宫中那般久的暗线呢?”
德安也忍不住叹息:
“不止如此,据那韩王府里人传来的消息说,不止是如今小公主被害之事,与韩王一手操控离不得关系,便是当年萧淑妃的入宫,也是……”
“也是他一手安排罢?”
李治叹了口气,摇头道:
“也是,否则以当年不过是名为贵妃却失势已久的韦太妃身边一个老宫侍,如何能够探知朕的心意?
毕竟她时为内职,虽说见朕不难,可朕那番掩饰的本事,连比她更近朕百倍也更是聪慧难及的淑母妃都要花上好一番功夫才查知朕意……
以她一个小小宫侍……
给她泼天的本事,也是难。”
德安想了一想,却也点头叹道:
“若主上如此说来,倒是真的了。
想一想若是韩王殿下,那倒真是不奇怪了。
一来毕竟他时为亲王之贵,往宫里走动也是常事,更是比那些后宫妃嫔们见到殿下的机会来得多些。
二来,他既然有心于此,时主上又为国储,他自然是要寻着一切隙会,来对主上不利的。
若一旦知道主上那时心思,哪里有不加利用之理?”
李治点头,淡淡道:
“父皇在世时,常说朕这位王叔,说他最懂韬晦之道,又擅布局排兵于暗中。
若非朕不曾好好儿听得进去父皇的话,一味只知心软,又怎会有今日之痛!”
他越说,声音越轻,越低:
“所以……德安呐,朕真的是不能再容他了……
他现在,已然不是一面镜子,而是一把架在朕面前的钢刀……
朕之前看到的镜像,原来竟是刀锋上的映像而已。
朕必须得出手了,否则他下一个要对付的,便是朕的媚娘。”
德安闻言,却是一讶:
“娘娘?!
娘娘一介妇道人家,身处后廷之中,韩王对付娘娘做什么?”
李治摇头,回首看着德安:
“还不明白么?
如今的媚娘,早已不是当年初入宫时的武才人,也非被黜感业寺,又得蒙生还宫中的武宫侍。
如今的媚娘,已然是位仅次于中宫皇后、仅存正妃的淑妃之下的二品皇嫔,身有皇子在侧,又是皇恩深宠……
德安,这样的媚娘,本来就已然很招人瞩目了,可她所做的,比韩王叔所知道的那些出色的后廷女子,还要更出色,更强好些。
你们兄弟里平素跟着朕,跟着媚娘,看惯了她平素行事,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可诚所谓久近兰泽,则难知其香……
你们眼里……不,不止,还有朕眼里看来,咱们是看着她,一天天地走到这个地步的,她受的苦,她吃的罪,她付出的一切,都是知道的,也明白这般的磨砺把她生生地铸成了今日的媚娘,哪怕她把这整个大唐江山翻出一个花儿来,于咱们而言,也不甚奇怪。
因为她做起事来,完全没有顾及其他人的想法看法,或者说便是有所考虑,也不过是为了能够更好地达成自己心中所愿而已。
世人的看法于她,皆无谓也,所以她才能成得了大事。
可在宫外那些大臣们的眼里,这样的女子却是可怕的。
在他们眼里,这样的手腕,这样的行事,应当是属于出色的男子才有的,应当是那些名列将相传记之中的男子才能做到的。
一个女子若能做到这些,那便是牝鸡司晨,便是乱了纲常,便是天下大乱之象……
但德安啊,天下间并非都是些昏昧老朽的糊涂人,总也是有些清醒的人,看得出媚娘于朕、于如今的大唐意义所在的。
譬如韩王叔……
他就看得很明白,很清楚,一旦没有了媚娘,那么原本毫无弱点的朕的江山,便在后廷这块枕边之地,开了一个巨大的漏洞,轻易可侵——
皇后不是不聪慧,淑妃也不是不敏察……
只是她们的格局,无论外人看来多么大气恢宏,终究也不过是后宫妃嫔的心境而已。
不似媚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