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瑞安自幼跟在您身边学习着侍奉主上至今,从来不敢忘的,都是您教的第一句话儿:
但有主令,则必死而成之方为可。
师傅,如今先帝诸令未达,师傅就只顾着一己私仇已了,便要离世而去了么?”
王德叹息:
“她们一死,那么先帝所令之事,也就是成了。”
“是么?难道师傅就认定了,元舅公不会再寻第二个王氏入宫,以求立后?
难道师傅就认定了,自娘娘立后之后,便再不会有人敢言废后?
难道师傅就认定了……主上一旦立娘娘为后,便帝位稳固如山?”
瑞安一句句的问话,竟叫王德无言以对,最终,他沉默了。
良久,瑞安才立在他身前,轻轻道:
“师傅,您不能走,至少在主上与娘娘根基牢稳,代王殿下未立储位,韩王没有被清除之前,您不能走……
为了主上,为了娘娘……您不能走啊!”
一声声的轻语,终究打破了王德沉寂如波的眼光,瞬间,他老泪纵横地看着苍苍天空,无语哽咽:
先帝,您愿意让王德再多留些时日,照顾着您与皇后娘娘仅留下的这一根独苗……
看护着这稚奴安安稳稳地坐好了这大唐江山么?
能么?
无人可应,唯他自己。
是夜。
麟游,万年宫。
大宝殿,前殿。
终于就仲秋之夜事,与诸臣调商已毕的李治,疲惫地伸了伸腰,然后揉了揉额头:
这些日子也着实是用得紧了些,腰酸背痛颈痛额痛……几乎无一不痛。还是得好好调养一番才好。否则只怕媚娘又要担心。
一边儿的德安见状,紧忙着人奉上参茶来解一解乏,接过喝了两口,李治又想到一件事,便停下道:
“媚娘那儿的枸杞子,可还吃着罢?”
“主上安心,日日里都叫人送着。只是娘娘近来听得孙老神仙这东西好归好,可到底也是大补的东西,已然减了着量,怕伤着胎气。”
李治头,合起茶碗,轻轻放下,这才道:
“如何,清和已回了宫罢?”
“正如主上所料,师傅他……”
德安想起瑞安回报,不免黯然。
李治见他如此,心下也是叹然:
“你也不必太过难过。毕竟王德这些年来所求所愿,便是将皇后扳倒复仇之后,跟着父皇而去……
要他改了这样的心思,一时半会儿之间也是难。
但既然媚娘已教了瑞安拿朕来话,他便必然知晓朕与媚娘已知他心,更有挽留之意。
若是如此他还不能安念,那便是大不妥……
他会想清楚的。别急。只是需要些时间而已。”
德安头,黯然道:
“德安兄弟,还是要谢谢主上恩德,保下师傅。”
李治摇头:
“于你们而言,他是师傅,于朕而言,若是无他,只怕当年便是连朕的父皇也未曾得保……这样的话儿,以后却不必再言了。”
德安再称是,又打起精神道:
“不过娘娘也果是人中龙凤,一早看出师傅心思,竟就安排着师傅去着事了。且还特特地吩咐了清和,叫他万不可给太子殿下机会。”
李治沉默,半晌才抬头,目光中微泛愧疚:
“忠儿……朕是欠他的。
不止是他,也是欠他母亲的。”
他微闭一闭眼,半晌才再睁开眼,轻道:
“当年意气用事,换得如此父子离心……是朕的不好。
只是朕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补偿他的好。
而且……”
李治轻轻道:
“只怕日后,更加痛苦的事,也会接连不断地往他身上降临,只求他……能够挺下去,好好的挺下去。”
沉默了片刻,李治才又轻道:
“传朕旨意,着暗卫将当年刘宫侍身死真相诸证,一并也设法传入负责秘审王萧二人案的官员手中,好歹……”
李治顿了顿:
“好歹还他母亲一个清白名声。”
德安头,轻声应是。
又过了一会儿,李治突然又道:
“英国公现在何处?”
“回主上,得了消息宫中生变之后,英国公已然急速起程回朝了。”
李治头,起身,负手,轻轻走到阶下,一步步地走到殿前,看着殿外明若银辉的月光,好一会儿才道:
“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日了……
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日了。”
德安也忍不住感慨道:
“是啊……
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日了。
想一想,竟已是十数载光阴匆匆了。”
李治垂眸一笑,目中隐隐似有泪意:
“是啊……十数载匆匆光阴,我与她,还有你们,都已是变了模样。
唯一不变的,却是这太极宫的一砖一瓦,一桥一树……
想一想,若是当年我没有插手大哥三哥四哥之争……
没有被父皇发现一直隐藏着的真面目……
会不会今日……
我与媚娘,会过着更加平和无争的日子呢?
更加像她要的,我也要的日子呢?”
“不可能的主上。”
德安平静地道:
“先帝之能,主上躲不过的。而当年那等局势,主上也是躲不过的。一切都不会有如果,只有必然。”
李治徐徐合目,半晌才道:
“是啊……只有必然……那么接下来,面对着我们的必然,又是什么呢?
面对着弘儿他们兄弟几人的必然,又是什么呢……
德安?”
李治轻轻一问,却叫德安无言以对。
只有明月银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