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罗点头,目光凄凉:
“那一日的情形,我至今还记得……尉迟将军是头一个冲进来的——他抢在所有人的面前冲进来,就是要争取一点时间,告诉我们,东宫之中亦有秘道,叫我们五兄弟立时逃跑……”
沉书也含泪轻道:
“是啊……当时二哥你还想拉着小妹一道逃,结果却被尉迟将军止住,说他只是想杀可以嗣后的男丁,女儿是绝对不会有问题的……
我当时还很怨恨,怨恨到说二叔竟然如此狠心,然而尉迟将军却说,旨意虽然是二叔下的,可是装作不小心地把东宫秘道地图在尉迟将军面前掉在地上的,都是二叔。
而且他还带来了二叔的口信,说我们只要能逃出太极宫,那么整个天下任我们自由生活,没有人再会追杀我们……”
“是啊!他与先皇后娘娘,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无论是尉迟将军从乱葬岗里寻来的那几个与咱们年岁相仿体型相当甚至容貌也被巧手易容,变做了咱们模样的少年遗体,还是一早就准备好的咱们的衣裳拿来与那几个死少年换上,抑或是早在秘道之中备下的足以够日生活的吃食与一大笔的银钱珠宝……
甚至是细碎散钱,还有能够护咱们一生平安长大的忠侍,先皇后娘娘都准备好了。
只可惜……”
阿罗苦苦一笑:
“只可惜他们想一千算一万,却独独未曾想到,最后的纰漏,竟然是出在了东宫,父王与咱们最信任的老姆娘身上。”
“是啊……只是为了一个恩荫的名份,一个氏族入宗的机会,从小拉扯咱们父王长大,甚至也照顾着咱们五兄弟长大的那个老姆娘……
那个连皇祖母都对她信爱有加的彭姆娘……
谁能想得到,最后出卖了咱们的,竟然是她?”
沉书摇头苦笑,忍了数十年的泪水却一朝决堤:
“至少当我跟着哥哥你走出秘道,看到她就站在那些朱衣卫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为首的那人将刀砍向咱们的样子时……
哥哥,我真的觉得,自己一刹那间,便是死了,也不想再看到那张脸了。”
阿罗沉默,媚娘沉默,沉书也沉默。
好一会儿,媚娘才轻道:
“那却不知诸位后来却是如何得出生天的?想来还是先皇后娘娘的功德了。”
阿罗点点头,胡乱抹了一把泪:
“那些人刀还没落在我们身上,就因为之前皇后娘娘早料到长孙无忌会对我们不利,而在所有朱衣卫身上下的药而失了意识,纷纷倒下。”
沉书点点头,轻道:
“只有一个人还站着。然后……”
他不再说了,阿罗沉默了片刻,抬头:
“我不能让她活着,她已然出卖了我们,也知道我们的模样……
不能让她活着。只是……”
阿罗苦苦一笑,伸出双手,看着自己的手心,喃喃自语似地道:
“只是那种黏糊糊的温热感,实在是让我觉得恶心。即使到了今天,也一样,我常常都会梦见,那张被我划破的脸惊恐与求饶的表情……
可我不后悔。”
媚娘沉默,半晌才道:
“所以,长孙太尉一直都知道,你们还活着。”
“是,所以先皇后娘娘不得不重新安排了我们的去处。只是终究我们兄弟还是没能完全逃脱他的追杀……
虽然我与二哥保下了全身,可其他兄弟却都未能幸免。”
媚娘听至此,蓦然扬眉看着沉书看似极为诚恳的表情。
阿罗叹了口气,摇头道:
“不必瞒了,小恕,娘娘能说出三弟尚在人间之事,又主动前来见咱们,点破了你我身份……那想来,便是将三弟与六弟之事,搞得清楚明白了罢?”
媚娘不语,半晌才轻道:
“初一见他们,听说了他们的身世时,我便觉得奇怪。先皇后娘娘何等人物,如何不知木秀于林,风必催之的道理?
她既百般疼爱自己这最小的儿子,甚至下定了决心但自己有生之年,都要保他做一个逍遥皇子,平日里又已是百般宠爱,千般娇护,身边一侍一卫,都尽皆用极心思挑选。
侍,则非稀世人杰不与用,卫,则非绝代高手不将使……
为何却偏偏要依着王公公的意思,由着他只不过一眼便瞧上的两个小孩子来陪伴自己爱若性命的娇子?
又为何一般疼爱幼子娇儿如命的先帝,居然也肯随随便便依了王公公的心思?
只是因为他们两个年幼无知么?
却未必罢?
先帝也好,先后也罢,比谁都更清楚,这后廷之中断然不会有什么无知之人能够存在的。
此为我疑之一。
接着,便是平常先帝先揀待他们二人的态度。
先帝英明,先后恩慈,然而这一切,却都不能在治郎身上视为正理。
当年先后可以为了治郎,而一改宽仁之心,手段狠绝地将小杨妃一步步逼向死路,先帝也从旁助力,一举将整个杨氏合族贬黜。
后来先帝也曾因为治郎受惊吐血而责怪自己同样心爱的皇后所出魏王青雀,还将自己的另外一个儿子蒋王与蜀王彻底丢出了自己的视野之内,甚至三番五次地因为甘露殿中诸侍诸卫对治郎与安宁微有不周之事而不顾英名,大刑加诸其身……
这样的一个父亲,一个母亲,你觉得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才能让他们容忍得下德安与瑞安这么一对兄弟在治郎身边屡有犯错,却从不责罚,甚至还暗中保护他们的?
且不说德安瑞安平时照顾治郎十数年,不可能一误不失,便只说当年治郎与我菊花手笼一事,其他近侍都受尽了先帝责罚,不得不替治郎代罪,却唯独他们二人连句怪罪也没赏下……
于此便可知先帝先后待他们与众不同。”
阿罗听得怔怔地,看了眼沉书,然后才转头看着媚娘:
“只是……如此?”
“倒也不只是如此,原本我也只是怀疑,但前些日子,偶然听得身边小侍回报,说瑞安与人言语之间说起这白玉拂尘一事时,我才猛然惊觉:
先皇后娘娘为何独独赐他二人白玉拂尘?
需知便是位高于他们二人,更加得到先帝先后器重的王公公,也只是一柄极好的紫檀为用。
而这样上好的和阗白玉……
依礼依制,都断然不是能够制成普通宦官可用之物的东西。毕竟自我大唐开国以来,甚或上溯至前朝,这极品和阗白玉,都是皇家宗室之中,唯与天子血脉极近者可用。
以皇后娘娘的明理,居然会想不到这一点,甚至还将这等宝物赐与两个初入宫的小侍儿……实实在在,却是叫人不能相信,他们两个,只是普通的小侍而已。
再加上这些年,他们二人无意之间展露出来的非凡之才,与上一次,瑞安与掖幽庭小侍言及旧事时,不小心露出了自己的小字……”
媚娘不语,阿罗长吐了口气:
“安忆……那是母妃为他取的小字,因为母妃在我们小的时候,常常会念叨一句诗:
安忆旧日好,今朝又别离。”
媚娘点头,轻轻一叹道:
“所以……果然……德安便是您的三弟,河东王李承德,而瑞安便是您的六弟,当年最小的钜鹿王李承义了……
只是我不明白,他们二人不是与你们一道逃出来的么?又怎么会……
而且你们又是如何从长孙太尉的眼下逃出来的?”
媚娘看着阿罗,欲言又止。
阿罗平淡一笑:
“因为我们真的在他面前死过了一次……也正因为这一次,三弟和六弟才会永远地失去了于一个男子而言,最重要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