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苑的婚期安排的急促,但并不影响其风光,如今的大晋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皇帝尚且难以自保,臣民人人自危。司马睿成了唯一实力雄厚的藩王,听闻洛阳城内因为饥荒死了无数的人,其他各地更是苦不堪言,涌向健康城的难民更多了,这里的繁华堪比皇城,那些有远见的达官贵人早已举家迁移至此。王府里的一切与从前并无差别,甚至在城中传出百姓饿死、野狗叼食的惨闻时,厨房里依旧备着食材“八珍”。
四方呈贡着珍品,王府所用的猪肉只取颈下最好的那块,猩猩之唇,獾獾之炙,司马睿赢得了臣民的爱戴,那些珍贵的食材自然不断。甚至在前不久,庾氏世族呈贡了五只麋鹿为河苑郡主大婚贺喜,司马睿并不是乐享奢华之人,相反,他很不喜欢王府的餐桌上出现鱼与熊掌之类,原本严厉的斥责了朝贡之人,但依旧难以阻止这种风气。身为大司马的王导却劝他无需过问,王导曾说,这些珍品的出现未尝不是好事,世族朝臣愿意呈贡,何不给了他们亲近的机会,那些原本归顺其他藩王的杰士才可放心。
全则必缺,极则必反,他要让他们认为,琅邪王与众人一样,都是性情中人,安然享乐,他们心里便有了底。朝堂政事如此复杂,而司马睿绝对是运筹帷幄之人,他只等一个机会,皇位唾手可得。
司马睿给了他们亲近的机会,他们自然百般讨好,河苑郡主与东海世子大婚,还不给了他们机会。也正因如此,河苑才如此的不耐烦,这几日前来探望的夫人们络绎不绝,她的房中早已堆满了朝臣家眷所送的贺礼,绫罗绸缎,宝石手镯,红翡珠簪,水晶发钗……。甚至还有一件孔雀氅,这可是极其难得的珍物,据闻是以孔雀初生时的绒羽捻入天蚕冰丝织成,用珍贵的赤金丝缝绣在蜀锦之上。蜀锦向来被赞誉“贝锦斐成,濯色江波”,蜀中女子百人绣三年方得一匹,自然奢华珍贵,寸棉寸金。
孔雀氅后拖曳地,蜀锦华贵,泛着湝湝的光彩。大氅展开,宛如孔雀开屏,因此而名扬天下,如此的绝美,应是每个女子梦寐以求的衣物,她也只是听闻过,这是皇家才有的宝物,没想到竟有人作为贺礼送来。于是禁不住感叹一声,笑道:“王爷总怪我,说婚期定下的太过仓促,可是现在看来,你的婚礼堪比皇家公主呢,瞧这满屋子的珍宝。”
“你若喜欢都拿去好了,省的我看着心烦。”
河苑并不太搭理她,声音冷冷的,仿佛还在为之前的事生气。孟央心里叹息一声,面上却带着讨好的笑,上前坐在她旁边,轻声道:“你就别生气了,那种情况下姐姐也是气昏了头,哪里还能好言好语的对你。”
“你现在知道了,所以迫不及待的来见我,不久前我还可怜兮兮的站在门外想见你,你却连门都不开。我已经心寒了,如果我真的杀了虞沅,你是不是一辈子都恨的我肝肠寸断?”
她愤愤不平的说着,耿耿于怀的样子,她只得哄着她:“河苑,小声点,我那时真的以为沅儿死了,根本没办法不生气,你应该早些告诉我的,否则我怎会说那些话。”
“我若是早些告诉你,哪里看得到郑夫人痛不欲生的样子,又哪里知道我对你来说一点也不重要,后来倒是想告诉你来着,你将我拒之门外不肯见,我有什么办法。”
她闷闷的沉下声音,她心里一愣,有些愧疚的样子:“是姐姐错了,姐姐应该相信你的,现在跟你赔不是可好?”
她连头都懒得抬一下,别过脸去不再理她,她也不知如何是好,最终带着几分可怜兮兮的模样,黯然道:“姐姐不该那样说你,得知真相后我也一直在自责,但那两日我也确实哭得肝肠寸断,也算受到处罚了。你别再不理我了,大婚过后你就要跟着司马毗回项城,姐姐已经够难过的了。”
她说着,真的有了几分哽咽之色,河苑终究不忍的回过头,眼中闪过一丝迟疑:“姐姐,干脆我不嫁了。”
孟央暗惊,开口道:“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你可知这样说使得司马毗多伤心。”
“我这几日总是不安,也不知为何,”她微微蹙起秀眉,神情有些茫然:“王爷哥哥为我准备了那样风光的嫁妆,姐姐也说我的婚礼堪比皇家公主,十里红妆,兴许是纸醉金迷,我总感觉像做梦一样,有些害怕,我记不得从前的事,心里空落落的,缺了好大一块,。”
她心里泛起波动,面上却含笑道:“你这傻瓜,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婚礼,你却说害怕,河苑,你是琅邪郡主,你未来的夫君是东海王世子,将来的东海王,东海王妃的身份非你莫属。有姐姐在,也有司马毗在,你只需向前看,身后的一切都不必过问,这才是真的聪明。”
河苑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继而拉着她起来:“姐姐,你可知这孔雀氅是谁送来的?”
“是谁?”她禁不住含笑问道。
她的神情却有些忧虑,小心道:“是襄城公主。”
她果真一愣,心里微微的慌乱,河苑郡主大婚在即,依附司马睿的朝臣家眷都会前来,襄城公主的出现不足为奇,可她就是止不住的心慌,她来了健康城,可是代表王敦也在?可是,这怎么可能?
长久以来,她一直不敢去追问王敦的处境,但也知道他在湘州的日子并不好过。他病的很重,如若不是襄城公主陪伴,也不知如何躲过王衍的暗害。好在现在东海王失势,王衍要另谋出路,在匈奴人攻打洛阳之际,正是他巩固自己权势的好时机,他要留在洛阳大展拳脚,应该没有机会去害湘州的王敦。
“姐姐,大婚过后我就要离开健康城了,心里真的放不下你,你心地太过善良,我总担心别人欺负你,更怕你独自面对险境。”
她的面上不无担忧,她随即正了正神色,握了握她的手,故作轻快的样子:“瞧你说的,好像琅邪王府是龙潭虎穴一样危险,河苑,你放心,姐姐不是软弱的人,姐姐是大晋的琅邪王妃,哪里会受人欺负。”
河苑摇了摇头,难得的一副认真模样:“即便嫁给了司马毗,我也不能立刻跟他离开,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
孟央也不知为何,望着她决绝的样子,突然感到不安:“你要做什么?”
她一动不动的望着她,庄重道:“杀了梁夫人。”
她惊得良久才反应过来,下意识的握紧了她的手:“河苑……”
“姐姐可知此人居心叵测,我总担心她会害了你,听绿秀说,沅儿的事是她与郑夫人计谋的,不杀了她,我始终不安。”
“她可是对你说了什么?”
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淡淡一笑:“姐姐放心,我不会中了她的离间计。”
“她到底说了什么?”
紧张的追问之下,她终于叹息着回答:“姐姐可记得我跟你说过,她曾说我是漠南一带的敕勒族人,我没有理会她,她又说我叫什么副伏罗爽爽,还说你骗了我,我父亲是什么敕勒的副伏罗大酋,王爷哥哥是我的杀父仇人。”
她免不了心惊肉跳,只觉得心里恐慌,极力的保持镇定:“河苑,告诉姐姐,你心里,是不是怀疑过姐姐?”
“姐姐。”她不由得一愣。
她深深的吸了口气,缓缓道:“梁夫人确实有个妹妹,是漠南敕勒一族遗失的公主,所以她对敕勒部落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无论她说的话有多么真实,但你是孟河苑,从来不是别人,司马毗爱的也只是孟河苑。”
“可是姐姐,她为何要这样做?”
孟央微微低垂下眉眼,随即认真的看着她:“她不甘心做琅邪夫人,她要做的是琅邪王妃,这便是答案。”
“这女人真是异想天开,也不照镜子看看她哪里配的上这个身份,”她终于明白过来,恼怒道:“她这样恶毒的害姐姐,我一定要除掉她。”
她摇了摇头,叹息一声:“河苑,她现在怀着王爷的孩子,我们动不得她,不过你放心,姐姐一定不会放过她。”说着,又含笑对她道:“这件事你就不必过问了,安心嫁给司马毗,你知道的姐姐绝不是软弱之人。”河苑还想着再说什么,她已经眯起眼眸浅笑:“现在姐姐还有一事相求。”
她不禁疑惑:“什么事?”
她伸出手指了指那些朝臣家眷送的大堆贺礼,带着几分皎洁道:“你不是看着心烦吗,姐姐帮你处理一部分?”
“姐姐想做什么?”她禁不住有些雀跃,急急的追问。
“我想差人偷偷拿去当铺,买米买粮分给城内的难民。”
“原来姐姐是把自己的首饰当完了,来惦记我的东西了,”她娇声笑了笑,故作思考一番,又有些兴奋道:“先把这些拿去当铺,不够的话咱们再把王爷哥哥准备的嫁妆典当了,我还可以去偷司马毗的东西,他那里有好多的奇珍异宝。”
她话未说完,孟央已经敲了敲她的脑袋,哭笑不得:“你敢拿去典当,当铺的掌柜可不见得敢收,姐姐也只能挑些普通点的簪子。”
清晨的雾气很重,太阳还未完全的升起,一步步的走出房间,不必担心刺眼的阳光。门口的守卫有些不耐烦的催促:“快点走啊,娘娘开恩放你离开,你莫不是想一辈子关在这里!”
她的样子一定很狼狈,面上的轻纱完好的戴着,正好遮住了自己此刻的可笑。终究什么都没了…。虞怜珠没了,虞沅没了,现在郑阿春也没了…。
她曾经是何等的快乐,在外祖的敕勒一族,她与部落首领的儿子一同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的阿浚如此的钟情于她,平原上的芳草那样芬香,无边无际,没入马蹄。她曾坐在高高的马背上,有些害怕的望着牵着缰绳的阿浚,那时他们十三岁,如此的年少和单纯。他会在她害怕时回过头来,扬着手中的缰绳,笑容纯净:怜珠别怕,我牵着马呢。
怜珠别怕,我牵着马呢…。她如此的信任他,微风吹过带来淡淡的芳草之香,那碧泱泱的颜色使得她整个心都快窒息,禁不住就笑腼如花:阿浚,你要带我去哪儿?那个少年回眸,面上洋溢着欢快的笑:我要带你浪迹天涯,带你去海角天边……
那时,他的声音如此坚定,以至于副伏罗敏敏是如此的嫉妒着她。他曾说要带她浪迹天涯,可是他最终辜负了她。一开始辜负了,就会一直辜负下去,可惜当时她不懂。
她也曾那样的风光过,良田千亩,十里红妆,她是这样被娶入王府的,站在那个眉目幽深、俊美不凡的琅邪王身边。她的身份是大晋琅邪王妃……何等的尊贵,何等的令人沉醉,多少女子羡煞了她,年少而又桀骜不凡的王爷,谁都无法不动心。他在大婚之夜微醺,透过红烛的光芒,缓缓伸出手去触摸她的脸,那样的小心翼翼,眼里的柔情那样清晰,宛如触摸一个绝美的梦境:你若能留在我身边,我会许你一世的嫣然。
她承认,在那一刻动了心,他将头埋在她的勃颈,仿佛得到了整个天下一般满足,他的眉眼有着世上最柔软的情愫,温柔如水。那一刻,她莫名的流下眼泪。就在他身边吧,是她的阿浚先辜负她的,而面前的他,值得她心动。
可是,为何一切转变的如此之快,他狭长的眼眸透着深邃,那里面究竟藏匿着什么,她永远都看不懂。他爱她吗?若是爱她,怎会在她受人欺负时不管不问,宫人出身的荀夫人根本不把她放在眼中,她的王妃之位竟是处处受人排挤,他不仅有了其他的女人,甚至默许她们欺辱到她头上,在她含泪哭诉时,他只是眯起狭长的眼眸,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嘴角勾起的笑带着一丝嘲讽:身为王妃,应该大度。
这一句话,足以令她心寒,可她又觉得他是爱她的,那无数个夜晚,他拥她入眠,深情款款,翻云覆雨,眼中的情欲也蒙上一层怜惜。他不喜欢她说话,不喜欢她骄纵,有时甚至不喜欢她笑,他却最喜欢看她偶尔胆怯的样子,宛如受惊的小鹿,惴惴不安,他最喜欢在这个时候拥她入怀,紧贴着她的面颊,面上带着笑意:别怕,有本王在。
但是更多的时候,他对她极其残忍,他会在她弹琴时出神,一曲作罢,在她含笑走向他时,冷冷的将她推开。他是如此的难以捉摸,眼里的笑难以分辨真假,他会为她养了一池的红鲤,给她世上最好的珠宝首饰,也会在别人欺负她时冷眼旁观,他的温柔,只会在漆黑的夜晚偶尔的呈现。
那个深夜,烛光朦胧,他再次抚摸她的面颊,恍惚之中说道:五年了…。她几乎是本能的告诉他,她嫁入王府才三年。他先是一愣,接着危险的眯起眼眸,仿佛不容任何人的反驳,不顾她的惶恐掐住了她的脖子,她差点窒息而死,他却毫不怜惜的扬长而去……。那个夜晚,他在书房待了一宿。
那时的明夫人正得宠,谁也不放在眼里,在一次争执之中伸手打了她一巴掌,贵为王妃却被掌掴,她顿觉羞辱,哭得几乎不能自已,也是第一次愤恨的想要杀人。她学会了隐忍,学会了心机,不再与人为敌,甚至主动接近明夫人,在她毫无戒备之时劝她为王爷生个孩子。她谎称荀夫人就是倒掉了那碗四喜羹才有了孩子,谎称自己之所以不能怀孕是因为体寒,谎称王爷是喜欢孩子的,明夫人被她说动。
再后来,明夫人难产而死,她没有丝毫的不安,心里竟然生出几分快感。她逐渐明白了他不再爱自己,又兴许从未爱过,她对他来说与其他女人无异,甚至只是泄欲的工具,他不再喜欢深夜里抱着她,时常在白天毫不怜惜的折磨她,不顾她的哀求,不顾她的疼痛,更不会顾忌她王妃的尊严。她不明白一切为何转变,直到那次,他将她压在身下,他的身子如此滚烫,喘息的声音急促,眼中除了情欲她看不到任何东西。他似是不愿看到她的脸,甚至有些厌恶的不去看她,他说:一点也不像……
他很失望,又仿佛松了口去,她却真的寒了心,这一刻,心如死灰。他的心里究竟藏着什么?……大婚之夜,他说:你若能留在我身边,我会许你一世的嫣然……恍惚之中,他说:五年了……现在他说:一点也不像……
她仿佛明白了,但又不明白,她在最美的时候嫁入王府,现在依旧是貌美的,他在这几年的时间里终于证实,一点也不像……。他的心,她从未看懂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