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大人!”那时枯井外似乎有人察觉凌大杰耽搁太久都没回去,遂移开顶层石板往下面探看,一道并不强烈的天光随即洒落在瀑布下,令众人意识到这大概是二月廿三的夜晚了。
“教完颜纲和蒲察秉铉来。”彼时,正值林陌和轩辕九烨筹谋着对华一方郭子建一举歼灭,这种关键时刻必须要把吟儿拦在地下!凌大杰心一横,既然打不过这个被王爷加强的她,那我就找外援好了!豁出去了,我也没理,王爷也没理,谁都没有理。
不过,真可惜那两位行军打仗厉害、打架真不是现阶段吟儿的对手——蒲察秉铉和完颜纲来是来了,却唯有和气喘吁吁的凌大杰以三打一,方能完全钳制住也已不在满状态的吟儿……
便这般死气沉沉地纠缠了一晚上之后,外界的阳光射入井下越来越强,吟儿争如被光照后破土萌芽的春草,突然就先于他们抢掠来头顶上方的新鲜空气——真就是这么轻轻地举剑一引,源源不断的光与气都不由自主闯到她剑上来,继而令行禁止波澜壮阔地涌荡向她正对面,怎一个“天光云影共徘徊”了得!
凌大杰有生以来第一次恨他们的曹王、为什么把“周易六十四剑”对她倾囊相授!这堪称万能破阵剑的绝艺,非但在单打独斗时能增强她用力准确度,更加在破围攻阵时能增强她方向准确度,从而将她的单体攻击和群攻能力都提升了一大截!
本还寄望于外援来帮,这下车轮阵也用不了了。一旦不能集结合阵,渐渐地两个外援就拖了后腿。若不是战局里有个凌大杰,他们真不知会被凤箫吟怎样欺辱——蒲察秉铉倒还算了,他和凤箫吟本就没什么过节;完颜纲?吟儿那个爱记仇的怎么可能放过他,去年六月到九月他在监狱里对她动过多少刑?!好得很,新仇旧账一起算!
这二人倒还算有骨气,被她打疼一声都不吭,都想着既然打不过那就拖住她,所以战局中四个人继续这么打打歇歇,从白天到晚上,从晚上到白天,逡巡往复,都打到精疲力尽了还是在地宫里没出去。
打到最后,吟儿也一样脑子缺氧,完全不知道这接近三日的功夫她把会宁留守的金军将领都拖在了小小一口枯井。
也正是这三日功夫,定西、静宁、陇南、散关、川北各大战区都在鏖战,宋军惊险历经了“华一方自尽”和“天骄归来”的否极泰来。
廿七清晨,总算有人带来了吟儿出去的希望,只听一金人对现在能主事却都在地底下的主将们禀告:“宋军天骄徐辕,来与我军交涉。”
“徐辕……”枯井下的这些人全都瘫倒,又饿又累,委实不知徐辕二字是对谁的拯救。
“廿四才归来,竟就撑住了?”完颜永琏在这几天时间内,早已向神秀问清楚了战狼的部署,一边控制着神秀等人不围攻吟儿,一边尽力关注着外围的所有战势。他知道徐辕归来时就意识到宋军灭亡不了,却也没想过仅凭几日功夫宋军斗志全都回升、即使还没回到顶点……可不就是在等暮烟回去?想到那里,心不禁一寒,原则和感情在他心里激烈冲突。
“只因廿四那晚,我军浮躁走下策,背信弃义了却还打输,这才引起了后续几日的军心不稳、战将连失。反观宋军,见徐辕归来便破釜沉舟,扬言‘能坚持多久就多久’‘能带走几个是几个’……”那人远远强调,“如此可知,‘道义’是血性和士气的基础,往后的每一战都不能缺少,否则只会赢得眼前而失去日后。”
“说得好。”完颜永琏心念一动,愈发坚定,原则才是最要紧的。
“知道便好!把我扣在这里,便是你们不义之始!“吟儿汗流浃背双耳轰鸣,一时只觉得那人声音熟。
“徐辕约定与我军交换俘虏之时,只是问了四个字‘曹王何在’,便引得当时当地我军人心惶惶。当务之急,我军需要曹王现身重掌大局,才不至于像宋军先前那般士气走低。”那人说,徐辕这四个字一针见血,开门见山地要求面见曹王,直接给了金军军心狠狠一击,提醒那些军心无轴的金兵们:当战狼不见踪影,自作主张的轩辕九烨等人必须证明曹王活着、请曹王出来发号施令,方能收拾摊子和安定军心。
那人又说,徐辕名义上要曹王,实际上却更是想引出吟儿:“不过,徐辕的弦外之音,俨然是想抢在战狼大人回来之前放出宋军盟主……”
“王爷,别放她!”凌大杰说得太急,肩上伤口迸裂,蒲察秉铉和完颜纲赶紧一起上前给他止血。
“流了这么多血,受了这般多伤,也算将我这几日多教的那些,尽数交还在这里了。”完颜永琏到吟儿身边俯下身来,出人意料地亲手给她裹起腿上的伤,这段时间金军旁人都在相互治伤,她在这里又怎么没有亲人?
“王爷……”蒲察秉铉最先听出话外之音,叹了口气,他知道王爷要放人了,确实他们从始至终都没道理留吟儿,现在徐辕扳平局面亲口来要人他们更没道理,但金军本来可以找一个吟儿偷学禁地武功的借口……可王爷却在他们想到之前就否决了。
“放她走吧。”王爷苦叹一声,微笑拍吟儿肩,“归心似箭了。”早在徐辕二字传下井来,他就发现了吟儿的眼前一亮,那或许是因为,爱情亲情之外还有信仰和理想?她的同道,毕竟都在那边。
“王爷,但从大局出发,宋匪士气不宜再涨,不放她是我军首选之策。至于道义,战狼大人扣留她确实不义,但我这里有一个她不能回宋的理由。”井底众人鱼贯而上,原以为已尘埃落定,谁料井口的金军主帅并没有就此放弃,而是告诉完颜永琏,徐辕和他的谈判中止了。
“什么理由?”光线倏清,完颜永琏看清楚他是何人,忽然完全懂了,为什么他有那样的远见卓识,以及贴近自己的某些想法……
这个人,这段时间一直是他完颜永琏的替身,战狼说,王爷被锁地宫,我军不能群龙无首,所以必须有人过渡。这些日子以来尤其是最近几天,王爷也惊诧地发现了,战势其实不完全依赖自己了,新秀们也全被这个人拔擢或收服。正是因为这个人在支撑金军,往常善于反败为胜的宋军,便连扳平局面都是勉强。
“夫为妻纲。我虽曾是短刀谷主帅,如今却效忠于曹王府,她林念昔便也应该在此。去年九月我们在环庆未完的婚宴,正是林阡那恶鬼抢婚先对我不义。”这人还能是谁,与林阡有着相同命格、相近身形、相似面容的那一个。他口口声声,说要借林阡抢婚一事让金军占领道义。
吟儿才刚上井,还未站定,怒不可遏:“好个林陌,原来是你!强娶亲生哥哥的妻子,你倒还有理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有?凤冠霞帔,旗锣伞扇,他可有给过你?谁都没见你们拜堂成亲,你们算哪门子的夫妻?”林陌冷笑,既是讽刺他二人无名无份,也是对王爷暗指林阡配不上吟儿,王爷一怔,蹙起眉头。
“都有,我和他拜过漫天的星汉、满目的河山。”吟儿噙泪倔强。
“若非林阡出现,你与饮恨刀皆是我所有;而今林阡已死,你与饮恨刀也该回我手。”环庆婚宴,他对林阡说,我什么都可以不追究,只要念昔一个;而今打算把什么都抢回来,更加希望她能在侧看着。尽管对她的感情在建康就掺杂进了怨愤,但如果她留下来做完颜暮烟,一切不就又回旋了?渐渐地,也不必这么爱恨交织了……
打定主意,看向曹王,语气清冷却斩钉截铁:“还请王爷定夺。”当坚决遇上优柔,当然是前者赢。
“王爷,确实是个好提议。”凌大杰喜出望外,既然父女关系敌不过夫妻,那就干脆铲除了林阡和凤箫吟的夫妻关系,再次用林陌把吟儿拴在大金!
“好什么好!你们跟着战狼久了,一个个近墨者黑不择手段!”吟儿强行站稳,却是一瘸一拐。
“我倒要看看,世人眼中我与他谁才是你夫君;关于你的归宿,金宋到底哪一方师出有名?”林陌说的时候,对她极尽胁迫。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他身上竟暗暗透出些王者之气,使吟儿看到的那一刻胆战心惊,只恐敌人们说的“阡陌之伤”都是真。原想继续冷笑或大骂,却终究因为林阡的生死未卜而忐忑、沉默。
就在那时,不远处的围墙外传来短兵交接之声,她心一颤,想到昔年从地宫出来,林阡和她好不容易逃出枯井、却被十二元神紧追不舍,那时林阡遍体鳞伤,而她却是毫发无损,林阡护着她上围墙时,还不小心被一支流矢射伤了脚,只是这么一想,自己腿上就使劲地疼,疼痛之下,勇气越来越虚。
“王爷!驸马!凌大人!是……是那个徐天骄,和咱们天骄打起来了。越打就离这里越近,看来是故意打到这里的……”兵卒们上气不接下气地到这里,发现这里的所有高手也都没剩几口气。
吟儿猛然记起来,当年连林阡都“力亦有时尽”的下一幕是盟军众人“将帅豪气凌”,此刻,天骄是那样笃定地要来代林阡来迎她回盟军——山东之战开始,甚至更早,他二人就是林阡的左膀右臂。一瞬间她神魂便飞回了昔年的泰山,眼前是天骄的语重心长:“凤箫吟,替盟军选了你,我曾后悔,曾怀疑,曾制止,曾接受得勉强,但是如今别无他想,主公说得对,你是盟主不二之选。这次徐辕绝不反悔。”濒临绝望的她,忽然就有了底气。
“王爷,请您决断……”一墙之隔的那边,轩辕九烨似乎略有不敌,寻常士兵迎上去后,却听得出在徐辕刀下兵败如山。远近数里的金军精锐一时间全在枯井此地,都等着王爷肯定林陌的提议。就算气力耗竭,只要王爷点头,他们也会帮轩辕九烨一起把徐辕也扣押在这里。
徐辕显然也是拼了命在赌,赌完颜永琏和吟儿的抉择。
完颜永琏不得不佩服徐辕的胆魄,望着他和轩辕九烨身影浮现渐临渐近、两个人的身上都难免血迹斑斑,完颜永琏心里暗暗有了选择,转过头来平静看着吟儿:“暮烟,自己的路自己选,为父尊重你的决定。”
“谢谢爹……”吟儿感激不尽,一众金军却大惊失色:“王爷?”
说是说得大度,可一看到女儿立即往冯虚刀徐辕那边走时,示意轩辕九烨等人停战的完颜永琏还是没忍住不舍,如鲠在喉:“暮烟……”
那时,林陌也五味杂陈地当即冲上前去,情之所至一把拉住吟儿衣袖:“念昔……”欲言又止。但凡她有一丝动容,他都可以悖逆曹王!
她名字真多,责任也真多,可她在环庆那晚的火楼上,一次只能端药喂一个人。
狠心没回头,同时坚决拨开林陌手,对他们回应了两个字:“吟儿。”铿锵有力,独一无二。
短短两字,她听得见亲情之弦的崩断,也感受得到林陌一颗心降到冰点,之所以敢说,无非是看到徐辕肯定的眼神。
从前在外颠沛流离,无论她吃多少苦,只要想起林阡在前面等着,她都会乐观积极地面对,如今,林阡真的可能没了,抗金联盟或许也千疮百孔,她还是选择一步步踉跄着朝徐辕的方向走。虽是愁眉,却仍带笑,目光始终凝聚,彼此给以希望。
三天前天骄的扶危定倾,她虽没能在场,却能用心看到:胜南,你暂时不在,但是你放心,我会和天骄一起,撑过盟军的这场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