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岁至年底。
隆冬过后,又是新的一年。
长安城外草长莺飞,大雪消融之后的地面,钻出许多绿芽,就连戏府庭院中央的那株白樱,枝梢上也点缀了许多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
二月初,春阳暖。
孩童出门放纸鸢,嬉笑追逐,垂柳在春风中摇摆起婀娜身姿,春回大地,到处都是生机一片。
大将军府,吕篆坐在曾经父亲坐过的位置上,原本青春朝气的脸庞,经过这段时日的历练,看起来多了几许成熟,也夹杂着许多倦意。
他低头浏览案桌上的竹简,时不时的还会提笔勾注一二。
若是累了,便顺过旁边的苦梅汤,只需灌上一口,就又有了精神。
自从返回长安以后,吕篆从戏策手里接过重担,着手于官吏整治和选拔。庞大的帝国机器该如何运转,吕篆几乎一窍不通,但好在他折节下问,肯四处向人请教。
诸如杨彪、刘普等汉室老臣,本已经辞官在家养老,却也为吕篆的诚挚所打动,将自己几十年的朝堂经验,以及一些事务案例的应对之法,全都传授给了这个年轻后生。
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吕篆的休息时间简直少得可怜,几乎可以说是没有。哪怕是深夜躺在床上,他脑子里也仍在不停运转,回想着辛毗、华歆等人呈上的各种方案。
起初的那段时间,吕篆只觉得脑子都快炸开。
这就好比一个刚小上学的孩子,却面对着一大堆的函数方程式,根本无从下手。
吕篆是强行硬往脑子里塞,他打定主意不叫父亲、叔父失望,所以只要还有口气儿,他就要跟这些麻烦问题,死磕到底。
经过两个月的磨合,总算是将那些空缺的官员给补了上去。而且,也对大汉朝的所有职位和作用,有了初步了解。
即便再遇上一些棘手问题,不敢说信手拈来,但至少不会再像起初时的那般,手忙脚乱了。
期间,吕篆与父亲通过几回书信,说关中无忧,叫父亲大可不必担心。他日凯旋归来,儿子定出城十里相迎。
同时,吕篆也隐瞒了戏策的病情。
外面阳光明媚,春色大好。
吕篆折子看得累了,也会起身去外边走走,漫步闲庭,沐浴在灿烂温和的阳光下。每当他想起小时候和阿姐、弟弟在院里放纸鸢的快乐时光,嘴角总是会忍不住的流露出恬淡笑容。
晌午时分,吕篆在府中用膳,他左手持箸,右手端碗,摆在面前的菜式简单,只有半碗肉羮和两道青菜。
眼下战事吃紧,他是能省则省,想尽办法的为前线筹措军费物资。
正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只有坐到了这个位置上,才晓得事事难行。
不多会儿,府内管事前来通禀,说是戏府来人了,请公子过去。
吕篆闻言,这才想起,他已经有好些时日没去戏府给叔父请安了。
其实这也不怪吕篆,这些时日,他忙得晕头转向,压在身上的事务一大摞,恨不得将一天十二个时辰当成二十四个时辰来用。
戏府主动来人,肯定是有要事。
吕篆才动两筷,根本没有吃饱,却也不作耽搁,放下碗筷,唤仆人进来收拾,自己则起身出堂,往戏府去了。
来到戏府,府邸的管事站在门口,似是专门在等吕篆。在见到吕篆之后,便急急带着他往戏策所在的位置去了。
转过走廊,经过水榭楼阁,吕篆来到戏策休养的苑落。
大步走入房间,这才发现,里面人却不少。
大司农卫觊、尚书郎张沅、长安令杜畿、御史大夫华歆、左郎署辛毗等十几名心腹官员,居然全在这里。
见到吕篆,这些个如今朝廷里的顶梁柱却不敢有丝毫怠慢,纷纷作揖见礼。
这几月的时间相处,吕篆的努力和付出,所有人都有目共睹,他们对这位大公子,亦是大为欣赏,鼎力支持。
吕篆还了一礼,随后大步向前走来。
当他望见瘫躺在软榻上的戏策时,整个人顿时一僵。
床榻上躺着的男人面目犁黑,形如枯槁,眼睛下方有着一层很厚的眼袋,嘴唇干枯发白,眼睛虚合成了一条细缝,也不知道是睁着,还是闭上。
鬓发间白丝缕缕,没作梳洗的戏策看起来苍老了何止十岁。
“叔父,您这是怎么了?”
吕篆坐在榻前,伸手握住那只放于被窝外边、干瘦得不成人样的手掌,眼中酸涩,心里有股说不出的难受。
“大公子,你来了。”
戏策将眼睛稍稍睁开了几许,以往深邃的眸子里,眼神黯淡了许多。
见戏策遭病痛折磨成了这个样子,吕篆哪还坐得住,当即站起就要动身出发,“叔父,侄儿这就去给您请最好的医郎来!”
戏策伸手拉住吕篆的手腕,微微摇头,示意他坐回床边。
吕篆心有不忍,终究又坐了下去。
“这几个月来,关中的大小事务,你都处理得很好,没叫我与你父亲失望,我很欣慰,相信未来的日子,即使我不在了,你也能有条不紊的处理好这一切。”
戏策的脸上露出淡淡笑容,嘴唇张合,声音很小。
好在整个屋子里,没有其他声音,屋内的众人倒也能听清一二。
“叔父,您千万别说这种丧话……”吕篆语气急切。
戏策知道吕篆这是在担心自己,但他对死亡并无恐惧,很是坦然的说着:“我的身体我自个儿知道,快到头了,所以我才将你唤来。”
“朝堂上的事情,我也没什么好交给你的,以后的路,就该你自己走了。”
“叔父。”
吕篆饱含情感的喊了一声,眼中不觉间已蒙上了一层雾气。
戏策抓握着吕篆的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低声说着:“青童,为君之道,当如何?且再说一遍,与我听听。”
“为君之道,须先存百姓。
吾若为君,当为天地立心,为百姓立命;继往圣以绝学,开万世之太平!”
吕篆一改之前消沉,朗声说道。
言语间,竟隐隐有了帝王之姿。
“很……好。”
听得此话,戏策剧烈咳嗽起来,可眼中却多了笑意。
看来,吕篆已经想明白了。
咳嗽完后,戏策继续嘱托起后事。
“我死之后,尔等不可发丧,我已告知过府中管事,他会差人将我的遗体运出城外,去往北边山脚,秘密下葬。”
之前,有个术士来看风水,提及说过,埋在那里对死者极凶,会伤死者灵气,却可以为将军增添些许庇佑,戏策这一生本是不信这些的,但到头来,信一回,也是无妨。
“至于将军那里,伯济会模仿我的字迹,与将军继续保持联络,具体要写些什么内容,你酌情处理即可。”
戏策说得淡然无比,吕篆却听得心头直跳。
本来隐瞒戏策的病情,他心里头就已经很是忐忑了。现在还要隐瞒死讯,父亲以后要是知道了,别说父子没得做,保不准盛怒之下,杀了自己,也不是没有可能。
看出吕篆心底的担忧,戏策便给他出起主意:“我死之后,你可差人去往上党,将夫人请回。夫人通情达理,你只须向她陈述利害,夫人自会站在你这一边。
有她在,将军不敢拿你如何。
更何况,将军麾下的将领们在外作战,他们的眷属子女,大多留在关中。有夫人坐镇长安,至少也可以起到一个稳定人心的作用。”
眼下的关中一带,异己铲除得差不多了,几乎不在有威胁可言。
随后,戏策微微侧头,将目光看向屋子里的卫觊等人,待他匀上两口气后,才喘息告诫起来:“还有你们,以后,当尽心辅佐大公子,处理好这天下间的事务。等将军回来,自然忘不了尔等功劳。”
“喏。”
众人躬身,齐齐应下。
“好了,该说的也说完了,我今日也累了。
从今以后,你们不必再来府上,我也不需要你们来为我送行。最后的这一程啊,我想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的走完。”
戏策将头摆正,缓缓阖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