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要不是看到某个不应该在这里的人,我才不会跑到这里来,”怜筝斜乜着一直低着头的曹陵师,直到后者实在是埋头埋得太辛苦猛然抬起头想说什么的时候,她忽然转向齐恒皱眉说道:“我到这里来没什么,让人知道了只不过说一声‘怜筝公主贪玩胡闹’,父皇也不会说我什么。而你是太子,若是被人知道你来这种烟花之地,对你名声有害不说,而且——”怜筝压制住怒气:“这里的女子有哪个能配上皇兄的身份的?皇兄难道想从这里挑个太子妃出来么?”
“怜儿不必发这么大的火……”面对伶牙俐齿的妹妹,齐恒说出的话来显得有几分无力。
“还有,国师的表面恭敬你也不是不知道,”怜筝皱着眉,几乎要将那淡淡蛾眉揉碎一样,“当年你我还小,他就险些让六弟代了你的太子之位,若不是母后当年运筹帷幄,父皇也不能狠下心来把六弟送往高丽。这次微服私访,假如授人以话柄,难保国师不兴风作浪!”
“公主,您也不必这样,太子他不过是……”曹陵师想为尴尬的太子解围,却没想到自己也迎来了一通迎头痛骂。
“还有你,身为左相之子,太子身边的重臣好友,居然带着我哥哥来这种地方。枉我认识了你十余年,还道你是个仁人君子,坐怀不乱,却没想到你、你卑鄙无耻,贪婪好色,懦弱无用,无能辅上,袖手旁观……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你、你,你找打!”怜筝一口气把自己能想到的骂人的词全都搬了出来,还不解恨,伸出扇子来向着曹陵师的头上恶狠狠的敲去。
“公主!”曹陵师用右手挡住了想自己头部袭来的铁骨扇,冷汗霎时渗了出来。怜筝用的劲儿太大,打得又太正,结果是曹陵师的右手被打出了一片淤紫,疼痛难当。
看着曹陵师痛苦得面目纠结,怜筝心下不忍,又不知该怎么办,只得立在一旁,看着曹陵师一边揉手一边皱眉,弱弱问道:“你,没事吧。”
“曹卿的手怎么样?”齐恒深吸一口气,不满的看着自己的妹妹,说道:“你真是太胡闹了,那把铁骨扇可是能随便用的么?伤了人怎么办?幸好只是伤到了手,要是伤到了曹卿的头,你看我——”
“太子,别这样,公主不过是太生气太关心你我二人罢了。”曹陵师强忍住疼痛笑着说道:“公主,你真是误会太子了,太子岂是那种苟且贪婪之人?跟在太子身边,下官自然也不是。这怀柔苑,有位有名的歌女,美貌不说,谈得一手好筝,歌喉动人,而且守身如玉,卖艺不卖身。太子倾慕她的为人,欣赏她的才华,所以才来这里听她吟唱。想着若是可以的话,为她赎身,救她脱离苦海然后找家正经人家许了,也是一件功德。太子决不是那种苟且之人。”
“真的?”怜筝狐疑的望着一脸坦然的齐恒,知道自己这位老哥从来不骗自己,于是点了点头,又说道,“话虽如此,皇兄你堂堂太子的身份怎么可以轻易来这种地方?”
齐恒苦笑,正欲开口,却听到一阵婉转乐曲御风而来,登时心中一动,神往的向窗前走去,推开窗户,转身面向怜筝微笑道:“值不值得来这里一趟,妹妹你听了就知道了。”
曩者伯牙高山流水,有子期侧耳倾听;又有歌者一曲高歌,叫夫子三月不食肉味;更兼萧萧易水,瑟瑟乌江,默默大风,从来乐声传情,此话自然不假。珠圆玉润的筝曲从窗子传了进来,伴以错落有致的剔打,天然的傲然不群,开场的几个音调便叫所有听众折服。伴随着曲调的压抑,一道温婉的女声传了进来,尽管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而单单只听到声音,也体味到了歌者独特的妩媚与高傲。
“听落日坠山涧,抚明月入琴弦。”
“问清风可知倦,吹满天狂乱。”
“取星河盈金盏,拟扬子思泪眼。”
“再回首杨柳岸,树定月半残。”
“夜阑珊,晓风寒,梦醒时,人已远。”
“醉眼看花花欲语,垂首相思何日还。”
“天幕微蓝,地北天南。”
“一鞭红尘空留念,策马白龙入云烟。”
跳动的声音极大的刺激着听众的知觉,时有时无的颤音伴随着歌喉中凄怆哀婉的元素形成了荡气回肠的效果,撼人心肠,悲哀至极,离情别绪,一时迸发。一曲过后,怜筝已经是默默无语,泪水只在眼眶之中打着旋转。“太好听了,她弹得太好了,这样的人,也不知是长得什么模样。”怜筝好奇的拉开当在眼前的帘幕,只看到大堂的正中央一处高高的平台,四周用紫色的幔子遮住,使人看不清里面的人的模样,只能分辨出里面坐着一个女子。再看看四周,二楼有几间房间是推开了窗户的,看来是有不少的人也在侧耳倾听。
一楼也有不少客人,有人拥香满怀,醉眼朦胧地听着曲子;也有人独自喝酒,满脸惆怅;还有人悲悲戚戚,痛哭流涕。而帘中稍作调整,一曲又起。
“这样的女子,留在欢场确实可惜了。”怜筝一声长叹,眼眸里闪动着黯淡的光,一动不动的盯着紫帏帐内。
齐恒怅然舒出一口气:“所以,我想一会儿把她请到这间雅间里,谈一谈。虽说她表明了卖艺不卖身,但是,毕竟这里是烟花场所,鱼龙混杂,长此以往,难免有什么宵小之徒起了歹念。”
“如此甚好——”怜筝欣喜的转身看着一脸温和的兄长,又看着以左手擎着右手不语的曹陵师,顿时心生愧疚。
此时台上人唱的是李白的《长相思》,正唱到“美人如花隔云端”,有人站起来大声喊道:“妈的,唱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又是离别又是伤感的,老子要听点儿艳的!”看那人醉醺醺的,看起来是喝醉了。怜筝心中不满,想要下去教训教训那个破坏了和谐美感的家伙,被齐恒按住了:“少安毋躁,怜儿。”
几个小厮来了,想把那人制住,近前一看才知道此人居然是镇南王世子府里的管家,这下谁也不敢动了。好言劝慰,那人依旧无理取闹,“要唱点艳的”,正相持着。忽听帘中弦音拨动,一个女子声音说道:“既然要听艳的,也就遂了阁下的愿。”那人酒醉本就脸红,这下更红了,哈哈大笑起来,安分地坐了下来。
只听曲调微变,音色不改,一个柔和温柔的声音破空而来:“暗紫金黄赤朱橙,青灰靛蓝牙梳棕。墨黑月白杨柳绿,日黄霞粉橘子红。”
那人脸色一变,忿忿然甩袖而去,四周霎时响起一片叫好之声。
“果然是一首‘艳’曲,全诗尽是颜色,好个有才情的女子。”齐恒低声叹道,眼中流露出了欣赏的光芒。
按照惯例,两首曲子过后,这位明姑娘就会被某一间雅间的客人包走,到那间雅间去弹曲子。于是曹陵师匆匆下楼,去和老鸨商量。怜筝此刻也起了极大的兴趣,想见见这位姑娘长着什么模样。
……
老鸨引着一个蓝衣女子进了六位尚书所在的雅间“昭月”,不用问,这女子就是方才弹奏的那一位,应这间雅间里的客人的要求,被请来为这间房间里的六位尚书演奏。
“濮公子,明姑娘来了。”老鸨向着濮历行说到,脸上依旧是一幅讨好的笑容,精明的眼睛却向周遭看去,只见除了那位背对着门口的白衣公子正独自饮酒之外,其他的五位尚书每个人身边都有一位姑娘在伺候着,其中两个年纪较大的眼睛笑成了缝;一个年轻一些的一脸愠怒却又不敢说话,任身边的美人如何撒娇,他都置若罔闻,只是不断地喝酒;另一个年轻的倒是比较自然地和身边的女人聊着天,不时发出几声爽朗的笑;还有濮历行,手臂虽然环着一个姑娘,可是眼睛牢牢盯在了老鸨身后。
一个身穿靛蓝衣的女子进了房间,顿时止住了房间里原先的热闹。高高挽起的云髻,纤细修整过的眉毛,宛如柳叶,一双微合的丹凤眼,小巧精致的鼻子,鲜红欲滴的唇,淡淡的脂粉覆盖着的本就白皙的脸。这是实实在在的美人,尘世之美,没有清雅悠远的仙气,也没有冷若冰霜的寒气,亦没有傲然不群的傲气,有的只有美丽。
是凡尘中应有的美丽,却又多了些坚韧,饱经风尘的脸上看得出疲惫。
唯有希望过,失望过,绝望过,才能有此等神情。
丁髯醉眼朦胧地向前看去,顿时眼睛发了直,半张着嘴,一双筷子掉到了地上。左知名清咳几声,推开了怀里的□□,正襟危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李逡讶异地望着进来的女子,忘记了烦恼,而陆信却还是笑着,只是笑得含蓄了许多。唯有白衣公子依然在独自喝酒,没有回头看,似乎是不经意间发出了浅浅的一声叹息。明姑娘感受到了来自那个年轻男子濮历行的目光的审视,想起了上次为他奏乐时候险些受到羞辱,不禁咬紧了嘴唇,冷哼一声,转身准备离去。
“哎,明姑娘上哪里去?”丁髯醺醺然站起了身,踉踉跄跄地堵在了门口,笑嘻嘻的模样和平日里的道貌岸然毫不相符,“既来之,则安之。喝酒喝酒。”说着,竟伸手去拉那姑娘的手,想把她拽到桌子旁边去,而明姑娘自然不会轻易让他拉到自己,猛然退后几步,淡淡说道:“紫鸢出身卑贱,不敢与众大人同席饮酒。”丁髯没拉着人,笨拙地向前倾去,险些摔在地上。再看明紫鸢依旧向外走去,可又被人拦住了,这回,拦她的是濮历行。
“明姑娘何必着急离去?”濮历行笑道:“我们也不是请你来喝酒的,而是想请你奏曲,这样也不行么?”
明紫鸢甩不开濮历行的手,抬起头来直视着那个从来任性的男子,毫不带感情地说:“紫鸢何德何能,能为诸位大人奏曲?紫鸢日前立誓,决不为濮公子您演奏,不知濮公子可生气么?”
“哦?”濮历行浓密的眉毛挑了起来,挑得老鸨心惊肉跳,心中大骂明紫鸢不识抬举,居然出演顶撞相国之子,若是惹恼了官宦人家,她这怀柔苑是开不成的了,于是急忙上前想要说话:“这个,濮公子,明姑娘她——”话未说完,被濮历行一伸手拦住了,不怒反笑。慢吞吞的说:“我知道上次多有得罪,明姑娘,所以我也不要求你为我演奏——”
明紫鸢嫌恶地看着趴在椅子上的丁髯的德行,声气更硬:“请恕紫鸢身子不适,也不能为您的朋友演奏了。”说罢仍旧想走。左知名皱了皱眉,重重把酒杯往桌上一拍,骂道:“贱人!”吓的老鸨在心里把四方神佛都拜了一遍,只望着这个明姑娘可以软下来。
“欸,明姑娘,”濮历行再次把她拦住,冷笑一声说道:“不管小生也就罢了,怎么连小生的朋友也入不了姑娘的法眼,请不动姑娘一弹?如果姑娘实在是不愿意,不给在下这个面子,可别怪在下——”
“慢着!”一个小巧玲珑的酒杯被轻轻的放在了酒桌上,“唰”,一直沉默的白衣公子打开了手中的折扇,轻轻地扇去四周燥热的空气,站起身来,沉声说道:“明姑娘怎会拂了濮兄的面子。不过是音乐本是阳春白雪的高雅之物,听者需静心不说,人少也是必须。如今室内人多口杂,明小姐是个懂得声律之人,知道这样定然无法奏的完美,故而再三推托罢了。濮兄也不必动怒。”明紫鸢听得这个温婉的声音传来,无锋无芒,有的只是淡泊与诚恳,心中忽的一亮,顿时停下了在濮历行手中的挣扎。
濮历行惊讶地看着杨悟民主动站起来说话,莞尔一笑,松开了抓住明紫鸢手腕的手说:“杨兄好生刻薄,你分明是暗示我等几位大人不通音律嘛——哈哈,杨兄高才之人,自然知道得比我们这些粗人多得多。”
他哈哈干笑了几声,又接着说:“其实我和几位大人从前早已经欣赏过明姑娘的本事,今日来,主要是想请明姑娘为李兄及杨兄两位演奏的,可是明姑娘怎么都不肯赏脸,故而在下有些生气了而已。假如明姑娘能够答应为两位兄台演奏,在下自然不会为难姑娘。”说着,向李逡和杨悟民两人各自扫了一眼。
“这样?”杨悟民转过身来,淡然一笑,双眼停在明紫鸢的脸上,蓦地蒙上了一层雾气。停了许久,她才缓慢地收扇作揖,说:“那么可不可以请姑娘为小生奏上一曲?也是给了濮公子的面子了。”
明紫鸢呆呆地看着向自己作揖的素雅男子,喉头一哽,经过了许久才说出话来:“好。既然是为了这位杨公子,紫鸢甘愿献丑——”听了这话,老鸨长舒出了一口气,在心里谢天谢地了半晌,不料明紫鸢又接着说:“不过,小女子只肯为杨公子一人演奏,所以,请旁的几位大人都回避吧。”老鸨登时一骇,又是一惊从来不为人独奏的明紫鸢居然主动提出要为他人独奏,还为此驱赶当朝要员,着实令人困惑。
濮历行又是一挑眉毛,玩味地盯着明紫鸢和杨悟民,然后轻轻一笑,说:“小生从命。几位兄台,咱们到别处去接着喝酒好了,”然后揽着最初陪自己喝酒的□□出了门。李逡尴尬的站起身,有些窘迫,结结巴巴说道:“我家中还有事情,不能再奉陪几位了,在下先走了。”说罢不及旁人告辞,就慌慌张张离开了。左知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怪里怪气地说:“好个不识抬举的臭丫头!”站起身来也离开了。醉醺醺的丁髯被陆信及两个□□半拖半拽地拉走了。陆信走之前好奇地看了看杨悟民,还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杨兄果然是潇洒非常。”
老鸨忙欠了欠身,急匆匆地也跟了出去,还不忘点头哈腰地招呼:“客官请尽兴,尽兴。”她轻轻合上了门。
方才还是人声鼎沸的“昭月”雅间此刻只剩下了两个人,杨悟民——或者说杨枫灵,还有明紫鸢。两人默默无语,对站了许久。
“一别双秋,居然又见到了姑娘。”枫灵蓦然开了口,木然坐在了凳子上,眼底流露出了哀伤的神色,“怎么会这样?紫鸢姐姐怎么又会沦落至此?”
明紫鸢本是强捺着伤怀,不想枫灵说出这一句话来,正触了她的伤心。悲从中来,顿时泪如雨下。迷蒙的泪眼前,儒雅的男子拿了绢帕来拭去她的泪水,抚慰道:“别哭了,告诉我,怎么回事……”
明紫鸢抬起头,恍然如梦,眼前的儒雅干净的面庞和两年前那个无忧无虑的聪明面庞合在了一起:两年前的幽州城,一个在自己台下拼命鼓掌的不安分的年轻人,一个在歌女面临被调戏的时候仗义赋诗大打出手的才子,一个缠着自己将一首曲子弹了一遍又一遍的乐迷,一个轻抚琴弦慨叹“晓月怜筝柱,春风忆镜台”的不谙世事的孩子,一个倾尽所有钱财只为了为一个天涯沦落人赎身再派人她送回家乡的傻瓜……就是面前的这个人。
“当年我瞒住父亲,倾囊相救,只想着换姐姐一个自由身,送你回家乡。不想,天妒红颜,时运多舛,后来居然被歹人劫持,飘零辗转,姐姐最终居然还是沦落到了京城的烟花巷里。”枫灵强忍住悲痛,扶了明紫鸢坐到帘帐内里,深吸一口气说道:“方才听到你在帘中的唱诗,我便知道那人是你了。”
明紫鸢脸上哀伤慢慢地散了,勉强露出了笑容说道:“自然,那首‘艳诗’还是当初公子你作的。”她脑中又电光火石般地闪现了一个气质儒雅的少年对着一个猥琐的酒鬼讥讽地念出这首诗时候脸上的自得之色,“今日的情形和当日出奇的像。”她定定地看着枫灵,这位杨公子脸庞较两年前分离时候瘦削了许多,不过更显出了眼里的神采与聪明。
“谁知道呢?这或许就是命运。”枫灵叹息着站起身,在室内踱着散乱的步子,忽然坚定地转过头,说:“紫鸢姐姐,我既能赎你一次,就能赎你第二次。无论如何,你必须得到幸福。”
紫鸢苦笑着摇了摇头,轻轻地拨弄了一下琴弦,抬头哀伤说道:“你能救我一次,能救我两次,又怎样?我需要的是一个依靠,而不是一个空头自由。在这世上男子怎么都能活下去,而女子却必须得有一个值得依靠的人才能够免遭厄运。杨公子,你救过我一次,然而回到家乡时候,我已经孤苦无依,所以才会轻易被人劫持。现在的我,若是没有了这个栖身的怀柔苑,也不过是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根本毫无幸福可言。”
枫灵心里一痛,倚柱自嘲,满心苍凉。
默默中,身后琴筝响起,一曲长相思,撕心裂肺,荡气回肠。
“美人如花隔云端……”枫灵念着这一句,心里怅然,不觉也唱了起来:
“长相思,思绝簪。”
“玉枕凉彻夜半寒。”
“妆成窈窕强颜欢,”
“秋心寂寞飘零叶,”
“弦音凄凄声声叹。”
“奈何多舛问青天!”
“枉被天下之丝绢,”
“纵有倾世之容颜。”
“沧桑斗换断肠苦,”
“谁人来明琴中怨。”
“长相思,红泪干。”
“这一切都是命么?”枫灵苦笑哀叹。帘幕中单薄的身影奏出悲凉音乐时刻,另一个同样缺少依靠的人却不得不使自己坚强起来。她走进翠帘里,低头看着一双纤细的手在琴弦上走出了只应天上有的曲子。
琴弦陡然断了。
枫灵和明紫鸢同时惊讶起来,同时,门外传来“嗷”的一声惨叫,是那个老鸨——还伴随着一个年轻的声音气急败坏的怒骂:“我怜——怜公子想做的事,几曾受到过限制?敢和我怜公子抢女人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随后便是“昭月”雅间的门被人用极其残暴的劲道踹开了,一个棕白色的影子一头扎了进来,还伴随着极其粗鲁的问好方式:“嘿,小子!我说你留明姑娘的时间也太长——”
进来的人在看到枫灵的面庞的一刹那停住了话语,止住了脚步,呆在门口,直愣愣地看着同样直愣愣地望着她的驸马爷。
并非是心有灵犀的面面相觑,并非是不约而同的意外碰面,怜筝迷迷糊糊的看着名义上是她“丈夫”的“男人”,又看了看她在过去的半个时辰内一心想要见到的明紫鸢——果然是非同凡响,美丽动人——可是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怜筝公主的丈夫,当今圣上唯一的驸马爷,现在正在青楼之中和一个歌女*?!
“这是怎么回事?”从怜筝嘴里传来了意料之外的冷静声音,叫枫灵心里一沉。
“我说了,想和我怜公子抢女人的人还没生出来呢——这位杨公子。”怜筝心里复杂的感情如同掀翻了五味瓶一样,莫名其妙,疑惑,生气,甚至还有稍稍的一点酸。所有的一切都被她变成了一个奇怪的冷笑,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酸”。吃一个名义上的丈夫的醋,也许这是女子善妒的天性,也许这是身为皇室之女独有的占有欲。
看着面前这位男装少女正一步步的走进弹琴者的翠帘,又承受着紫鸢询问的眼神,枫灵尴尬至极,不知如何是好:“呃,这位,怜——怜——怜少爷。”枫灵艰难的吞咽了一下,开始想方法说下文,却被怜筝惊天动地的话打断了——“同样,明姑娘,想和我怜公子抢男人的人,也是没有!”
在明紫鸢一脸迷茫中,枫灵感到五雷轰顶一般的震撼,不过还有更震撼的,就是本来在隔壁喝酒的那几位尚书正站在门口,睁大了眼睛看着怜筝揪着驸马的耳朵从琴室里出来。濮历行半张着的嘴几乎可以把手里的酒杯吞下去,陆信常挂着的笑容刹那间消失无踪,若是李逡也在,实在不知道他的脸会憋成什么颜色。
枫灵的表情显得无奈又担忧,自己的耳朵被一只手以极大的力道揪住,但是自己竟不觉得疼,只是觉得好笑。尤其是看到老鸨的两个额角一边一个包,活像两个犄角,竟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
“这,驸……”左知名惊骇而又怪异的拦在了怜筝面前,颤抖着问:“你,你是何人?”
怜筝对他怒目而视,她认出了这个总是在父皇面前拍马讨好的老头,伸手揪住了他的衣领,刚想来一句恶狠狠的怒骂,却发现右手揪住的那个人的耳朵逃脱了自己的控制。情急之下,怜筝顾不了许多,转身便追了上去,便追边喊,勒令前方男子停下来。枫灵边跑边想对策,可是居然什么也想不出来,脑中一片空白,不多时就跑上了三楼。怜筝依然紧追不舍,终于叫她追上了无路可逃的杨枫灵。
这么会儿功夫,窄窄的走廊上已经站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大多数人都是抱着暧昧和好奇的眼神来看待这场风波——毕竟,在普通的妓院里,男人和女人的*随处可见,女人和女人的暧昧也被人姑妄看之。这两个清秀男子的追逐,还真是少见。怜筝刚刚站定,重重地喘着粗气,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收场。
枫灵六神大乱,只念着“走为上计”,纵身一跳——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稳稳当当地落地。她轻功本来就是不错,这点高度算不得什么。顺利落地后,她抬起头,以得意的眼神向上看了看,露出了一个顽皮的笑容,竟又引起了几声女子的惊呼。怜筝气得咬牙切齿,可又无可奈何,正欲发作,可惜——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挤到了栏杆上,偏巧这栏杆也不结实,居然一挤就断了——一声只有女性才能发出的尖叫,刹那间响彻了整个怀柔苑。
“糟糕了……”濮历行忽然看到了大惊失色的曹陵师站在对面的走廊里,心中顿时明白了什么,紧张起来。
地上的白色身影腾空而起,犹如一条瘦弱但是矫健的白龙,并不粗壮的胳膊环住了那个“失足”的少女的纤细的腰肢。杨枫灵在空中接住了隆嘉皇帝的“千金”,一时没能承受住,身子稍微一偏,吓得怜筝以为两人都要掉下去,急忙环住了抱着自己的人的脖子,闭上了眼睛。枫灵只觉得更加好笑,方才的霸道劲哪里去了?伴随着几个旋转,重心不稳的问题也就解决了,两个人同时落地,毫发无伤。
怀柔苑方才的热闹在此时此刻化为了一滩沉寂,没有人知道说什么,两个“男子”在所有人的视野中心十分亲密的“拥抱”着。
枫灵凝眉四望一遭,然后小声说道:“公主,没事了,睁眼吧。”随即把怜筝从自己怀里推开,又以极大的声音——大的可以使整个大厅的人听到的声音恶狠狠说道:“我说夫人啊,就算是为夫和朋友们来这里喝个花酒什么的,你也不必追我追到这里来吧!这让朋友们看到了可怎么说!你还穿着这么一身不伦不类的衣服,哼,存心想丢为夫的脸是不是!小心我回去给你写休书!”说罢,把手里的折扇狠狠向地上一摔,忿忿然准备离开,可又折了回来,对着楼上的濮历行拱拳道:“濮兄,你的好意小弟心领了,争奈贱内实在是不像话,在大庭广众之下丢小弟的人了。所以小弟得把她带回去好好□□□□,就此告辞了。”话音落毕,她便拉着懵然不知的怜筝急匆匆地离开了怀柔苑。
枫灵和怜筝两个人的脚步踏出怀柔苑的那一刻,两个人都清晰地听到了身后爆发出来的异样的排山倒海般的哄笑。可是枫灵没有停下脚步,依然是快步如飞,拉着怜筝急匆匆地穿街过市。
“濮大人,刚才那个家伙,莫不是……”左知名悄悄附上濮历行的耳朵,战战兢兢的问。
“住口!”濮历行的太阳穴急速地跳动着。他心里烦乱,自然没心思宽待他人,只是转身对着陆信,小声说道:“够了,今天咱们什么都没有看见,也没有带驸马来吃饭,就是这样,走走走,各自回府!”
夕阳西下,金陵城的石板路上急急跑着两个人。
“姓杨的,走得够远了,别走了行不行?”怜筝跑得气喘吁吁,向枫灵恳求道,但是枫灵依然跑着,拉着怜筝跑着。她突然有了一种感觉,这样跑下去,应该可以逃脱这个世界。
“啊,崴脚了,崴脚了,站住……”怜筝痛苦的弯下身去,本能地去揉自己的脚踝。
枫灵蓦然站住,呆了一阵,终于清醒过来,蹲下身子关切地问:“你的脚,怎么样?”
怜筝抬起头,瞪了枫灵一眼,没好气地答道:“你说呢?你崴一个试试不就知道了!”
“哦。”枫灵沉默的低下了头,不言不语,活像一尊雕塑,只是愣愣地看着怜筝的脚踝。
“对不起。”凭空传来了这一句话。
“啥?”怜筝讶异地抬头。
“对不起。”枫灵悲悲戚戚地说着。
“我又没怪你,不用自责,是我自己跑不快。”怜筝看着枫灵这副模样,就大度地原谅了她。
“对不起。”
“呃——行了,我也不怪你给我丢人,和那么多尚书跑到妓院去玩了——你别道歉了。”怜筝小心的看着枫灵,担心她是不是吓坏了脑子。
“对不起。”
“呃……你怎么了?喂,喂……”忽然看到枫灵眼里的泪水叫怜筝措手不及。
于是,在这条幽深的小巷里,只剩下了沉默。
枫灵脑中满是在幽州城度过的时光,幽州太守无忧无虑的千金大小姐,在闲极无聊的时候女扮男装跑到青楼歌馆去听曲子,因为欣赏认识了风尘女子明紫鸢,因为仗义为她赎身,但结果,居然是这样子。
身为女子的自己,不能给人以安稳的自己,好生无能啊……
就让他痛哭一场吧,怜筝担忧的看着面前默默的哭泣的男子,轻轻地揽住他的头,放到自己的怀里,仿佛一个母亲照顾受了伤的孩子一样。她心里惊叹,一个男人,怎么可以哭得如此娇艳。而此刻,这种感觉,熟悉而又叫人安心……
“你背得动我么?你这么瘦。”夕阳下,红色的阳光洒在路上照出了一条长长的影子。
“没关系,背得动。”枫灵吃力地背着这位千金,尽管有功夫傍身,可是,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背人可不是轻松的事情。
怜筝趴在瘦瘦的背上,觉得不舒服,调整了几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警告道:“我告诉你,以后不许到妓院去!”
“为什么?”枫灵好奇的问。
“要是让别人知道我怜筝公主的丈夫——不管是不是真的——居然跑到妓院里去鬼混,我多没面子啊。”怜筝振振有辞的说着。
“难道说,我的妻子——不管是不是真的——跑到妓院去我就不丢人么?凭什么你去得我去不得?”枫灵狡辩着。
“我还不是为了去找人么?主要是在那里碰到了小狮子……”怜筝说了实话,但是及时打住,没有扯出自己的皇兄。
“哦……果然……”枫灵默默微笑着,不再多说话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
“嗯。”
“怎么不说话?”
“嗯……”
“说话呀你!不说话我敲你啊!”
“嗯?”
……
当回到宫门的时候,枫灵很庆幸陈绅在看到怜筝在她背上的时候什么也没说,只是向驸马爷打着招呼。当然,也有她没看到的:旁边一个新来的兵丁在看到怜筝公主向他吐舌头时候险些昏厥过去。没几日,他就换到了别的门去做守卫,不过,这是后话了。
【怀柔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