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我心做纸鸢,高飞但为一线牵。
若无青丝相牵挂,魂飞已破九重天。
把手转轴密无间,谁知刹那心已远。
知我本非池中物,纵使无翼至婵娟。
平逸侯府的夜,静得有些寂寞,偌大的府宅之中,只有一个“男”主人。女主人是有的,只是不住在这里,所以,深夜里,常常是只有那么一间主人卧室的灯是亮着的。一片漆黑之中,只剩下一个刚刚挂上了牌匾的主卧室在漆黑之中孤独着透出光亮来。
这间卧室外的牌匾上只书着一个字,苍劲而挺拔清癯的瘦金体,像极了某人的消瘦:彻。而这间彻阁的主人现在正在混沌之中,泥潭深陷,拔不出来,说不上“彻”,更算不上“悟”,名字中带了个“悟”字又如何,若真做到了彻悟,大概也不会如此难以入眠。
枫灵推开窗,呼吸着料峭微凉的夜风,镇定了几分。白日时分,一只鸽子忽然飞到了平逸侯府,绕树三匝然后落下,正好落在平逸侯的身上。讶然之余发现了那鸽子脚上的信函,于是解下来读,里面只写了两个字:“彻悟。”是师父惯用的瘦金体。
沧桑而清癯的文字,一下子叫枫灵不知作何感想,她当时就命人去刻两块匾来,不料,金陵城最大的一家刻字坊已经送来了两块匾,一块是“悟倾斋”,一块是“彻”,枫灵不觉诧异,但见那匾额上的“彻”字,分明是师父的手笔,那“悟倾斋”又是父亲杨尚文的字迹,当时明白了,于是将“彻”字给了自己的卧室,而“悟倾斋”挂在了书房上。
“道是无情却有情,悟得倾情情已深。大彻大悟太难求,宁可长醉不复醒。少爷,为何还不睡呢?”爱笙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在枫灵背后默默注视着她已经许久。
枫灵似乎早知道她就在身后,但是一直都没有转过身来与她说话,直到听到她的诗,心中悸动,缓缓转过身来,笑道:“原来是你,笙儿,你不也没有睡?我实在是睡不着,才起来看一看。今日心绪难宁,师父又送来了这两块匾,所以想参一参那匾中的意味。”
爱笙微笑:“还用参?少爷何等聪明,怕是早就明了了。”
摆了摆手,枫灵才算注意到爱笙没有穿那一身书童装扮,而是换了女装,湘绮上衣紫绮下襦,唇边不禁起了一丝笑意:“好个‘罗敷’,不过,怕是罗敷也没有笙儿你的漂亮。”
爱笙先是愣住,赧然笑道:“已经是深夜了,所以就没顾及许多换了女装,如果少爷担心,我马上去换了就好。”说罢做转身状。
“不用——”枫灵拉住了爱笙,“身为女子,自应着红装,若不是为我,你也不会一直伪装成男儿的模样,便这样吧,反正也不会有外人看见,就这样吧——正好,你也陪我聊聊可好?”
爱笙忙说:“少爷不必自责,这也是爱笙自愿——只是,不知爱笙能与少爷聊些什么?”
枫灵无奈摇头:“这么久了,你还是改不了?不要叫我少爷,叫我名字即可。”
笑着摇头,爱笙说:“还是叫少爷顺口,不过,要我叫你名字,也可,只是怕日后在外人面前会不自觉地喊出来。”
“外人,”枫灵疑惑,“每日你我一同见到的生人应是不多,若是在田许田谦面前叫出来也是无妨——”枫灵忽然顿住,不再说。
爱笙却是大胆接下来说:“若是被您那夫人惜琴听见何如?”
“呵呵,呵呵。”枫灵语塞,只剩了干笑,心中又是一阵混乱。不过想起了另一位夫人怜筝公主,昨日那一阵混乱过后,清儿醒儿统统傻了眼,整个流筝宫上下都傻了眼,收拾了被砸得乱七八糟的寝宫之后全都噤声不敢说话,以为驸马又做了什么惹火公主的事情——虽然大多数人都认为是公主无理取闹。
不料,当日换了床之后,公主竟意外地对驸马温和了许多,说话也愈发得恭敬,不似从前那般没大没小,在所有人面前作出了举案齐眉的表率,还挽留驸马在她寝宫里留宿。这一下子就平息了宫里的一切流言蜚语。
而只有枫灵自己知道,当晚,那个已经废了三个月的誓言重新生效:自从告知了她自己的女子身份之后,她便不再禁止自己靠近她的床,而且甚至可以与她同床共枕——不过,现在,又发生了改变。怜筝郑重告知枫灵以后若是不得已宿在流筝宫,不要去住书房,而是住在她的寝宫里,只是,要睡在木榻上。
怜筝还是对她也有了戒心。
“少爷,少爷。”枫灵被爱笙唤回了神思,意识到自己的失神,有几分尴尬,又轻轻咳了下,随意寻了个话头:“最近的天气真的是很好,东风适宜,百花竞放,很适合春游。”
爱笙笑着附和:“确是,的确是出外踏青的好时节,不然,再过上一阵子,怕是又要热起来了。”她忽地停住,“少爷,若是爱笙不曾记错,您的生辰,便是在春日。”
枫灵错愕一阵,暗自一忖,不对,分明就是明天。她的宗碟上写明是秋季生人,但是不知为什么,父亲杨尚文却告知她是春季生的,每年都是在此时过生日,说到年龄,比宗碟上一下子小了半岁,但是这些都不重要。
“是啊,自己的生日都到了而自己却不知道。”枫灵轻轻拍了下自己的额头,转而惊疑起来,“你居然知道我的生辰?爱笙,而且是真正的生辰,看来你是太了解我了——但我却根本不了解你,是不是有些不公平?”话到后面,有了几分玩笑意味,却也隐约听得些不悦来。
爱笙不想枫灵会这样说,顿了一顿,笑道:“少爷您也不曾来了解我呀。”
枫灵扬眉,顿了顿,笑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的确,我从不曾问你些什么,但是你也从不曾问我些什么,只是你不问便可知道我的事情,而我不问便无从得知,哎呀呀,究竟是不公平——那我就问了,爱笙,你可会应我?”
点点头,爱笙笑言:“知无不言,能言则言。”
思忖一下,枫灵问:“你姓什么?家在哪里?又怎会被师父收了做女儿的?”
爱笙不语,低头深思,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也。’少爷,你问的偏偏是不能言的。我有名无姓,无室无家,父母被仇家追杀后被老爷收养的。”
枫灵收声背手转向窗外,望着窗外深沉夜幕,忽的转了过来,看着爱笙素净平和不张扬的面容,柔声道:“抱歉,触了你的伤心事。”
爱笙摇摇头,忽的绽了个笑出来:“没什么——不如想想明日如何为您庆生,明日,在府中吃晚饭吗?”
“怕是不行,”枫灵遗憾道,“明日会有极其盛大的宫宴,万国来朝,各地将官觐见,我和圣清被告知要画‘君臣尽欢图’,应该是会留在宫中的。”
“如此——”爱笙颇为遗憾。
“这些先暂且不提,”枫灵眨了眨眼,接着又问,“那么,笙儿你可有特别喜欢什么?”
“喜欢?”爱笙俯在窗台上,托腮深思,忽然抬起头来一动不动地看着枫灵,问:“哪种喜欢?”
枫灵忽地一窘,急忙解释:“我是说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做的事情。”
“这样,”见她尴尬,爱笙把头转向窗外,看着窗前摇曳生姿的春柳轻轻招手,似乎是害羞的少女在召唤她的情人,莞尔一笑道,“我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放风筝。从前,每到这个时节,老爷就会给我扎风筝,还带着田许田谦一起去放,‘风筝本无翼,东风送九天。高飞仍自在,心有一线牵。’”
“那敢情好,”枫灵颔首微笑,“那么,明日就去郊外放风筝好了。”
“可是,早朝……”
“无事,朝会散得素来早,我也想放风筝,已经想得心焦了。”枫灵忽的露出一丝稚气,“春日来了这么久,我还从未真正领略到春景,明日,笙儿,请你和田许陪我郊游罢。”
“我和田许?”爱笙感到好笑,“为什么不请两位公主?”
枫灵脸色略暗:“请怜筝,她怕是不会来的;请惜琴,我,始终是不敢……”
不敢什么,她没有说出来,此时此刻,枫灵从未没有真正地信任过惜琴。纵然惜琴对自己的喜爱是真的,可依着她那副天骄霸道的性子,自是绝不会甘心留在异国做一个质子。
枫灵现在最怕的是惜琴哪一天在她身上做出什么手脚,到时候,怕又是一番天翻地覆。所以她对惜琴总是若即若离,不冷也不热。
“少爷不信她?”爱笙轻轻问。
“不是不信,而是信不过。”枫灵皱眉默默说,“现在,我不知该信谁,身份多变,身边人一个一个的冒出来,关系越来越复杂。前几日还见了苏诘,居然已经在使馆任职了,看来是要常驻此地,这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他的脸,太熟悉了,熟悉得叫我害怕。”
枫灵猛地想起了曾经挂在幽州太守府书房内的那幅画轴,以及在苏州“枫吟苑”墙上看到的那幅画,画上的女子,她的母亲。甚至,比自己还像自己的母亲。另外还叫她不安的,还有苏诘时不时向她投来的复杂目光,敬畏而又疑惑。以及惜琴见到他时的复杂表情。
“别再想了,”爱笙大着胆子伸出手去,把枫灵的眉头拨开,笑着说,“便是长了一岁,也不能盼着自己老不是,要想的事情会很多,也不必一夜之内想完。”
枫灵的心陡然一松:“也就是你还能叫我的心里没什么负担了,爱笙,你真是知己——就先这么定了吧,明日去郊外踏青,然后回城再那家新开的‘康羽楼’去吃饭,全当是庆祝了,正好,我欠着圣清一顿饭,就着明日的机会还了也好——爱笙,你若是不累,陪我下一局棋可好?”
爱笙颔首,无言其它,也就都答应了。闲敲棋子落灯花,或许只有将心埋进了这木野狐之中,才能抛弃凡尘几多繁杂,几多心机,手谈一局,清茶半盏,无需更多言语。虽说不眠的人有了两个,较之刚才多了一个,但这夜,便有趣得多了。
……
“秦兄,”下朝之后,枫灵疾步追上秦圣清,笑道,“不知今日可有什么事情?”
秦圣清讶然回首,见到是她,不自觉地笑了笑:“侯爷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秦兄何必称什么侯爷,只唤一声名字即可。”枫灵施礼回笑。
“我可不敢,”秦圣清揉了揉眉头接着说,“侯爷找我有什么事情呢?莫不是为了刚才朝上——”
“休言朝政!”枫灵急忙打住,生怕他又提前话,因为方才又有人保举一人为相,朝上又闹翻了天,眼见的秦圣清暗示了她半晌,又看他似乎想进言,她只得摇了摇头,面露不悦才算是把他拦住。
秦圣清又一次被拦住,无奈摇头叹道:“您还真是只许州官放火的人物。”
枫灵笑嘻嘻地作出一幅没心没肺模样说:“秦兄只管点灯,只是现在天还未黑罢了——今日未时,想践日前之约,准备在‘康羽楼’请秦兄用饭。”
秦圣清舒眉思忖,于是答应了,说:“听闻那里茶酒双绝,所以才会叫做‘康羽楼’,今日就借着侯爷的光饱一饱口福好了。”
“饱的是谁家的福啊?”身后传来了一个和气的声音,枫灵急忙转身,和圣清一同跪下,“太子千岁。”
“驸马和秦大人不必拘礼,平身吧。”齐恒依旧和气,枫灵曾把他这当作是懦弱,而且,常闻他喜好美貌宫女,所以对他一直不太欣赏,不过近来改观许多。文弱一些或许更能施行仁义,他若是看上一人必重其才德,且规行操守,每每遇上谈得拢的人或是合意的女子居然是召入宫中长谈一夜,而非外人所传的夜夜行欢。不过皇帝显然不信自己儿子的定力,现在已经把他身边的宫女全部撤走了,堂堂天朝太子身边只剩了些太监。不过,对于他的风流多情仍是有些顾及,尤其是上次他抱了自己的画像走。
“不知两位大人方才在谈论些什么?”齐恒似乎是很感兴趣。
“臣欠了秦大人一顿饭,所以刚才说要在今日未时还他。”枫灵恭敬答道。
“未时?”齐恒仰头看了看天,“现在不过才辰时过半,中间这两个时辰驸马有何打算?”
“臣准备去郊外踏青。”枫灵如实相告。
“踏青?”齐恒重复了一遍,“不急不急,不过,驸马倒是悠闲啊。我也想去郊外呢。”
枫灵尴尬一笑,没有应话。
“但是,不知怜筝以及惜琴公主去不去呢?驸马是不是要携美眷同游?”齐恒却是接着问,问得枫灵不知该说什么好。
“臣、臣还没有去问过公主,不过猜、猜测她是不会去的吧……”枫灵磨磨蹭蹭地说完,心里忐忑。
“那可未必,”齐恒微笑,“惜琴公主我不了解,不过我这个妹妹最喜郊游,驸马不会不知道。正巧,我要去找她,驸马不如也随我一同去问问她。”他转头看着秦圣清,也是笑着说,“秦榜眼也一同去吧,前次从妹妹那里得了幅画,知道是你画的。我对那画中女子十分之感兴趣,不如,你与我讲一讲。”
秦圣清眉头微皱,只是稍微欠了欠身,跟在了齐恒身后,并未多说一字。枫灵为他捏了把汗,心知他最恨旁人轻薄,尤其是杨枫灵“死”以后,更恨他人说话轻佻。而与那个镇南王世子,同僚这么久,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苦笑一声,枫灵站在圣清旁边,也跟在了齐恒身后。
穿过御花园向流筝宫走去,不料才至花园正中,就看到了怜筝以及惜琴,还有一大堆花容失色的宫女,还有几匹马,还有——一头毛驴。两人似乎正在对峙状态,互相瞪着彼此的眼。
见此场面,齐恒也颇为惊奇,一时愣住,回头看了看枫灵,眼中带有询问。她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赶紧低了头,轻轻咳嗽。
宦官传道:“太子千岁驾到。”两个公主同时向这个方向看来,看到了齐恒、秦圣清,大概也看到了故意低头的杨枫灵。
“皇兄,你来得正好。”怜筝跑过来,一脸的委屈,根本没有看枫灵一眼。
“太子千岁,给太子请安。”惜琴落落大方过来,笑着施礼欠身,同样也没有看枫灵。
于是枫灵坦然抬起了头,看了下周围的情况。花园之中不知从何时居然摆了两个箭靶子,这两个箭靶子一模一样,只是其中一个上面插了一支箭,另一个上面没有箭,而正中红心部分居然已经空了,看来是被射穿了。
“云馨公主不必多礼。”齐恒点头示意惜琴起身,笑着问,“二位公主在这里做什么呢?似乎很激烈的样子。”
“我们在比射箭,”怜筝抢着说,“每人射一箭,谁射得最准另一人就要送一件东西给她。”
“哦?原来如此。”齐恒饶有兴味地看了看周围,“那么,定然是云馨公主中的多是不是?哈哈,皇妹莫非连养了这么多年的爱驹都送了出去?”枫灵也抬了头,果然,自幼养在流筝宫的几匹马正被飘琴宫的宫人牵着,不耐烦地打着响鼻。天,连那头驴也输了?
这是必然,惜琴自幼弓马,涉足行伍,弓骑这方面自然要强过怜筝。
“是啊……”怜筝嘟着嘴颇为伤心,而惜琴则是一脸幸灾乐祸,她调侃道:“太子爷猜得没错,今天早上起得早了些,想起许久没有练习箭术了,就趁着早上天气凉爽来练一练,去去惫懒,不料怜筝公主也起了兴致,非要与我比赛,约定射得准的可以尽管向另一人要东西。我也是一时贪玩,就应了下来,不过作不得真,戏耍而已,这些个马匹自当送还。”
“谁要你还?”怜筝面上挂不住,脸都涨红了些,“认赌服输,天经地义。只是,我不服气,这最后一箭明明是我胜了,应当算是我赢,凭什么说是我输?”说罢,怜筝跳到两个箭靶之间,认真说道:“皇兄评理,这上面有箭的且正中红心的一靶是我射的,没箭的那靶是她射的。我这靶上有箭,她那靶上无箭,应当是我射的较准嘛。”
“呃,这的确是个问题。”齐恒干笑两声,转过身来,笑着看着枫灵说,“这是驸马的家务事,做哥哥的也不应该参与,至于这马是在流筝宫还是在飘琴宫都没什么问题,只是确实是要公平些,就——让驸马来裁判吧。”
顿时几道目光又集中在枫灵身上,就听见惜琴幽幽说道:“原来驸马爷在这里呀,这真是罪过了,做妻子的竟没有发现夫君来了。”说着紧紧盯着枫灵看了一阵,又看了一眼秦圣清。
怜筝目光灼灼望着枫灵,望得她又一次低头,心中责怪太子出难题与自己。
“咳咳,”照例咳嗽一声,枫灵走上前了几步,朗声笑道,“这输赢本无定论,何必为这么点小事伤了和气?依我之见,不如这一箭不算好了……”
“不行!”两个不同的声音说出同样的话,竟然是如此齐声,将她一派中庸压了下去。
“胜就是胜,负就是负,即使是结局没什么也要分出来。”惜琴一字一顿说着,似笑非笑地看着枫灵,眼中却带了些许警告意味,“驸马当慎言。”
怜筝也是望着枫灵,只是目光不似方才那般灼灼,平淡了一些。
杨枫灵一时为难,不知如何裁决。
“哈哈哈哈,这有何难?驸马,你聪明一世,难不成会困在这等小问题上?”秦圣清哈哈大笑,走到枫灵前方,又穿过那惜琴的箭靶,看着已经射到了树里的箭,微笑转过身来,“小人不才,代驸马作答了:怜筝公主射中了靶心,而惜琴公主的箭——”秦圣清从地上捡起了那掉落在地上的靶心,“没有在靶心上,所以,就算是怜筝公主胜了罢,不知惜琴公主可满意?”
“秦大人说得在理,”惜琴爽快说道,“这一局,就算是本宫输了罢。”语罢转向怜筝说道,“我既输了,当送妹妹一件东西,不知妹妹想要什么?”
争执一下子解决,怜筝却顿时觉得有些无趣,没意思了一般,想了想,还是到了马群里,四下打量了一番,眼中有些伤感。
枫灵颇为同情地看向她,原以为她会选一匹马出来,不料,她却一咬牙,牵了那头小毛驴。
“有个坐骑就可以了,”她昂首说道,“方才确是我输了,只是我不能连个坐骑都没有——就这头驴吧,反正我已经发誓,这辈子不再骑马,改骑驴了。”
听了这话,惜琴忽然笑声如银铃般花枝乱颤,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呃,公主为何笑得厉害?”枫灵十分不解地问。
惜琴笑声不停,走上前去拍了拍那驴头说道:“妹妹明明嫁的是个驸马,偏偏又改骑了驴,我一时玩笑心起,断断是不会要流筝宫的马匹的,定然归还——不过,若是今后妹妹真的只骑了驴,倒是能够传为一段佳话,哈哈哈哈。”她自顾自笑着,枫灵在一旁窘得面色发红。
而其他人,不知道为什么,居然,也笑了,就连被调侃的怜筝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也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四周的马也开始嘶鸣起来,唯一和枫灵一样没有什么反应的,居然只剩了那头驴。此光景实在有趣,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许久,发笑的惜琴终于肯停下来看一看面色难堪的枫灵,故意眨了眨眼问道:“驸——哦,马,大清早的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枫灵无奈一笑:“微臣今日决定出去春游放风筝,不知二位公主可有兴趣同往?”
……
城中春意浓盛,却是怎么也比不上城外的鸟语花香,真真正正的自由,素面朝天的野花茂草,全是天然的雕琢,而无人工的痕迹。天然的风流,伴着三月的温暖,东风慢抚,悠闲而又惬意,叫鸢飞唳天、经纶世务之人也可以息心忘返,全然沉浸于春色之中,不去想那些其他。
清澈见底的河岸旁,一片浓密草地之中,只见两个男装打扮的翩翩少年在一起放风筝,不远处一棵树下系着三匹马,两白一黑,正低头悠闲地吃着嫩嫩青草,不时抬起头来向两个玩得忘形的主人瞅上一眼。而马的旁边躺着一个穿着一身蓝布衣服的男人,正侧着身子瞧着两个带着风筝跑来跑去的人,面上微笑,却忽的收了笑容,摇了摇头,直接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听。
“啊,飞得越来越高了!”爱笙忍不住兴奋,不住的转着手中的线轴,想让风筝飞得更加高些。
枫灵在一旁时不时地帮忙拽一拽线,看起来十分自在,轻松异常,确实,有许久没有这般轻松过了:“啊,风小了,快跑!”说罢拉着爱笙向后跑去。放浪形骸的日子,总是叫人自由的,此时此刻,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现在正在草地上奔跑的是两个穿了男装的女子,因为男子是不可能跑得如此轻盈的,饶他有再高的轻功。
忽然风又稳住了,两人气喘吁吁,也站稳了身子,又变得轻松起来。
眼见枫灵眉目舒展,爱笙知道她心情定然愉快,小心问道:“少爷,我还以为,你进宫出来,定然身后会跟着两个人同游的,不想真的只有你一个人出来,好生难得。”
“呵呵,为什么我身后就非得跟着两个人?”枫灵苦笑,不禁忆起方才的事情……
“微臣今日决定出去春游放风筝,不知二位公主可有兴趣同往?”
“不去。”干脆的一声,枫灵早已料到,是怜筝。不过干脆中是带了极大的不舍的,毕竟,依着她的性子,拒绝此事,是需要一阵权衡。
“驸马居然亲自邀请,难得,”惜琴玩味地看着枫灵,唇边露出了诡异的笑容,忽又皱眉看了看秦圣清,问,“不知道秦大人会不会去?”
秦圣清当时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为何惜琴会忽然对他发问,却还是欠身答道:“这,驸马未做邀请,微臣没有这个福气。驸马只是请了臣未时共进午膳罢了。”
枫灵也一欠身道:“下官只是自己想出去散散心罢了,不想劳烦任何人,所以原本——也就没有邀请别人。”
“原来如此,”惜琴大概是听出了枫灵话语中的不情愿,笑意渐渐变浅,终于一脸平静,似乎是无趣又似乎是试探说,“那我也就不去了,不过驸马应当是不会一人前往的,想必身边会跟上几个红颜知己或是——”
怜筝本来是眼睛紧盯着驴的,听了这话忽然默默转过头来,投来一瞥,又转过去,接着抚摸那驴的头。
枫灵挑眉,淡然一笑:“公主说笑了,下官只是带着两个家人同去罢了,何来的什么红颜知己——”
惜琴别过脸去,似乎按下怒火,一字一顿地说到:“既然如此,驸马就快些去吧,省得一会儿到了未时,驸马还玩兴正浓,不舍得去赴秦大人的约了——那两个家人,可是杨圣与田许?”
显然后面才是重点,但是枫灵故意跳过这一重点不答,而是躬身谢道:“谢公主提醒,下官自然不会延时——惜琴公主不能同去,颇为遗憾,改日再请——”然后转向依旧默然不语的怜筝,“既然怜筝公主不肯赏光,下官也就不强求——”又向太子及秦圣清作揖道,“微臣告退,恕不再奉陪。”
齐恒点了点头,笑道:“驸马慢走,兴尽而归。”
“下官告辞……”枫灵再一欠身,不去看其他人的脸,直到弯腰退出御花园,才直起身来。又回头望了望花园的门,苦笑连连,心中暗道:“惜琴,委实不敢,给你太多希望……”
……
“少爷,小心!”爱笙的惊呼叫枫灵意识到自己正在把风筝往下拽,而那风筝正在下落,于是急忙松手,又和爱笙一起向后跑去。
“哎呀,好险——不好意思,方才有几分失神。”枫灵有些抱歉。
“没什么,只要少爷专心些就行了。”爱笙眼睛盯着天上的风筝,没有去看失神的枫灵。
“哦。”不知所以地应了一声,枫灵背过手去,仰头看着天上的燕型风筝:青竹为骨,白纸为身,绘着五彩纹络,书着五言绝句,一双乌黑描金眼,两只半白振翅翼,是今天早晨才买来的,而买来之后枫灵就在上面题上了一首诗,本想写她师父杨四每每放风筝时吟的那一首,可是转念又换了:闲来纵纸鸢,无故唳苍天。本就凌云志,自然非等闲。
“鸢飞唳天,”枫灵喃喃自语,心中忽然波涛汹涌,难以自制,“我若也是个风筝多好,也可以飞在苍穹之中,无拘无束,好生自在。”
“如是说到‘鸢飞唳天’,那就不自在了,”爱笙轻声笑道,“‘鸢飞唳天,鱼跃于渊’那些可是壮志凌云之人才会最看重的,不过——少爷是成大事之人,有‘鸢飞唳天’之心,也算不得什么。”
“我,成大事?爱笙就别调侃我了,”枫灵无奈摇头,“我成的什么大事,不过一介女子冒了个男子身份,惹了一身麻烦,天天提心吊胆——我说了,我更愿做个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风筝,与风长鸣,携日同游,好生自在。”
“风筝可不自由,少爷,”爱笙轻轻拽了下线,柔声说,“这里,还有根线呢。”
枫灵心中霎时一动,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了转轴,却正搭在了爱笙手上,头脑炸乱了:的确,这里有一根线,连着那风筝和这大地的,使它不得不在一定的高度上飞,若是线没有了,那风筝应该会更加自由吧,不过——
枫灵猛然握住那线,使劲一扯,线随之断了。没有更加自由地飞离天外的景象,没有愈飞愈远的趋势,所有的,是爱笙的惊呼和那风筝的坠落。
“少爷!”爱笙诧异的转过脸,看到莫名悲伤起来的枫灵,心里顿时疼痛起来,“您怎么了?”
“怎么会坠下来呢?”枫灵疑惑不解,笑得惨然,一边向那风筝飘落的地方走去,一边自嘲般地摇头。爱笙也不再说话,只是握住了枫灵的手,轻声说:“那根线,不能断。”
枫灵转过头,重复说到:“线,不能断?不能断,不能断,哈哈,我一心想做只风筝,却不料自己已然是一只风筝了,哈!”
大笑着,枫灵拾起了那只风筝,默默注视许久,拿过线轴,抽出线来,将两段线紧紧系在一起,显出微笑来说到:“既然甩不开,放不下,我也只好将你系上了。”
爱笙默默看着枫灵,没有说话,只是露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
成大业之人,身后必有一线相牵,为黎民,为苍生,为心中鸢飞唳天之志,而多情之人,心中的线,自然更多,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
惜琴心中颇不宁静,在飘琴宫里呆得久了,浑身难受,似乎有一股子力量宣泄不出去,心中把驸马骂了千万遍,也后悔了千万遍:早知道就无论如何也要跟着她一起去。但是,现在已经过了将近一个半时辰,后悔也没有用了。
过了片刻,忽然好想冲出宫门去,只是自己身在异国,没有这个能力,心中更恨驸马,心想若是在扬州的皇宫,谁敢拦她惜琴公主的脚步?但是,这里不是,若不是为了那个该死的驸马,她何至于此?
心中正烦着,忽然听到殿外传报,说是楚王爷窦慠入宫来看她了,顿时舒展了眉目,心情稍微好了些,急忙命人请皇兄进来。
窦慠满面笑容地走入殿内,爽朗的声音早早传了进来:“许久不曾如此私下里会面,皇妹这些日子过得可好?”惜琴原本也是笑着的,但笑容旋即随着跟在窦慠身后那人的脸的出现而僵住了。
无疑,扬州苏诘是天下第一美男子,那般精致的面容,儒雅而又英俊,白皙的皮肤之中根本看不出经历过苦难,高大的身材,与其南方人的身份十分不符,由于其太过文雅,许多人都会忘记他的剑客身份,然而,他的的确确是这个分裂了十八年的国家数一数二的剑术大师,和叶寂然齐名。
许多人都说,他长得不像他的父亲,而是更像他的姑母——苏若枫。而就因为这一点,楚韶灵十分喜欢这个孩子,特意将他召入宫中教自己的儿女习武,尽管她自己没有在皇宫之中待过多久,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各个地区云游。甚至,她最初,是有意将惜琴嫁给这个苏诘的,当时,在所有人看来这都是再好不过的一起婚姻,甚至于两个当事人都是这样想的,至少,当时是的。
后来,苏诘被派到大理处理那里的事务,一去就是一年,而他也就如此在惜琴的面前消失了一年,直到三个月前的战争刚刚开始,他才被调回京师,不过短短时间就又被派到了云南。
这是因为公主的一意孤行要求嫁到另一个国家去,而窦胜凯生怕这个他所喜欢的后生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就在这个决定公布之前把他派走了。
直到——不久前的雨夜,惜琴才再度见到了那个她曾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