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王帐,炭火也并不比其他营帐旺盛,枫灵拾起墨块,轻轻敲碎了砚台上薄薄的一层冰,冰凉的手指因寒冷而略微僵直。
爱笙从炉上取下铜皮水壶,向砚台里填了些沸水,从枫灵手中接过墨块,研了起来。
沮渠达见这两人都不理她,不由得气极,顾不得礼数几步到了枫灵近前,在桌案上重重一拍,大声吼道:“嘴上没有毛的小子,你想让吾王的军队一个不剩么?”自昨日险些被这突然出现的白衣汉人一剑封喉,白天又被她摆了一道,他便一直压着火,更是搞不懂为何王和公主见到她如见到了长生天派下来的救世主一般——他可是不信那红衣女子的胡扯。
枫灵仍是不理他,聚精会神地在羊皮卷上画着什么。
沮渠达抬头看向爱笙,见公主只是一心一意地磨墨,更是失望透顶,转脸看向面色沉静居于王座的墨卢王,以手合胸:“王,末将与诸位将官跟随王征战十余年。我们谏言要以全军之力护送王回巴音郭楞王都不肯答应,而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居然要我们兵分五路,明明是要让我军全军覆没。吾王明见!”
墨卢迟疑望向枫灵,忍住了疑惑,没有开口。
“兵分五路,一路一千人,一路两千人,一路两千人,一路五千人,一路——”枫灵顿了顿,沉声道,“剩下的那一路,九万人。”
沮渠达讶然回头,看向眼色疲惫的枫灵。
“五路兵士布局有如此图。”
诸位将官闻声立刻呼啦一下围在了王案前,看向枫灵的图纸。个个箭头盘桓相咬合,一条粗壮的箭头指向西南。
“今夜三更便要起来备战,将所有食物做熟,让士兵们带在身上。西北路军需要两千名最精干的弓箭手。”枫灵指了指西北向的一只箭头。
沮渠达头也没抬答道:“我军士兵,个个是弓马能手!”
枫灵淡然一笑:“那就好。”她眸色一身,眉心凝起,指了指东南向的一支箭头:“东南路军,五千人,需要最敢打死仗的士兵,和最敢打死仗的将军。”
“死仗”二字一出,众人静默,面面相觑。
沮渠达猛地一拍桌子:“吾王麾下将军,个个敢打死仗——但,谁都不许和我沮渠达抢!”
枫灵抬头看向沮渠达,敛去笑容,看向墨卢王。
墨卢王盯着枫灵的脸,轻轻颔首。
诸事安排妥当,枫灵捏了捏天应穴,叫众将官趁着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把所带之队布置妥当。
沮渠达将军被留在了最后。
“你这都是些什么古怪安排……”沮渠达一双鹰眼瞪得有若铜铃。
“不管多古怪,你听我的就是。不管是用墨汁,用烟熏,用炭火,用泥巴,务必要做到,在四更天之前。”
沮渠达皱紧眉头,闷哼一声,挑开帐帘就要出去。
“再等等!”
“中原男人都像你一样罗里罗嗦的娘娘腔?”沮渠达不耐烦地回过头,但毫无怒意。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所见的的那个白衣小子并不像原先见到的那般面无表情或是带着一抹奇特的笑意,而是一脸严肃,慢慢地将右臂曲起,轻轻捶了捶胸口——“好兄弟,一定要活着。”
声音坠地,好似水中沉金:闷,却是结结实实,打在人的心头。
沮渠达一愣,右臂曲起,缓缓捶了捶胸口,点了点头,转身一步一步出了王帐。
枫灵向墨卢王告辞出帐,望着沮渠达魁梧的身影,渐渐出神。
四肢百骸,为一种莫名的情愫所麻痹。
感受到身后帘子挑起,想必是爱笙跟着自己出了帐。
“这几天很冷,阴晦干冷,今晚天色红彤彤的。”枫灵抬头望天,“夜里应是要降雪了,呵,必须要降雪了。”
爱笙闻言朝天上看去,确实如枫灵所言。
“成败在此一举,前半夜好生休息吧,三更便要起来备战了——说起来,我也有许久没有三更即起了,还真是怕贪睡起不来呢。”枫灵习惯性地将话锋转柔,后半句卸掉了前半句里的严肃和戾气。
“少爷归隐这一年,应该是闲云野鹤一样,闲适无比——更何况,有佳人相伴。”
枫灵转脸看向爱笙,轻声道:“良辰美景,切莫付与断壁残垣……爱笙,早早觅得良人,给自己一个归宿吧。”
爱笙不答话,蓦地从腰间解下青锋剑来,递给枫灵:“明日激战,少爷身边没有个趁手的家伙还是不行。”
枫灵低头看了看宝剑青锋,眼中一泓幽潭微微震动,却是不接——“若要趁手的家伙,随便拿一把剑就是了。青锋剑,还是留在鞘里吧——不多说了,外面风大,爱笙,进去吧。”
枫灵拱手告辞,转身回了自己的营帐,头也不回。
爱笙盯着她的背影立了许久,才转身入帐,没一会儿工夫又走了出来,手里提了个沉甸甸的包裹,直向枫灵的营帐而来。
“爱笙公主入夜造访,是何缘故呢?”一道和缓声音悠悠传来,颇有些慵懒意味。
爱笙一顿,循着声音望去,亦缓声道:“西北寒夜如冰,惜琴公主入夜还不休息,在这里喂马,又是何缘故呢?”
惜琴笑吟吟地从“烈风”身后走出来:“爱笙公主有所不知,‘烈风’身上比那杨枫灵的身上暖和得多,在‘烈风’身边,便没那么冷了——何况马儿心思好猜得很,给它喂喂草,陪它溜一溜,便绝对乖顺——我可是喜欢喂马这个活儿呢。”
“公主爱好仍然这么广泛,爱笙艳羡。”说罢,便要绕过惜琴,到枫灵帐里去。
“欸,爱笙,咱们好歹也有着共处一年的情谊,何必对我视若无睹呢?”惜琴负手一退,依然挡在爱笙面前,面上笑容不改。
爱笙叹了口气,将包裹塞到惜琴怀里,说道:“趁手的剑可以随便选一把,合身的盔甲可是不好找。”话音落下,爱笙转身回帐,也是,头也不回。
惜琴挑眉看着爱笙背影,低头瞧了瞧那包裹,悠然作笑,折身挑帘进帐,见枫灵正看着自己的布阵图出神,便不由分说地上前,催她把包裹里的盔甲换上。
枫灵无可奈何,只得放下手里活计,当着惜琴的面将肩窄腰细的亮银铠甲一件件穿在身上。
惜琴甚为满意地上下打量了枫灵一番,又叫她转了几圈,神思飘远——“当年,你一身白甲,便是这件?”
枫灵点了点头:“嗯,我身子纤细,军中没有合身的铠甲,爱笙便专门带了一件给我……”说着,骤然皱起了眉头。
爱笙啊爱笙,你是将这件铠甲随身携带,还是知道,她杨枫灵一定会出现?
惜琴打趣地看着她纠结的眉心,知道她心中所想,伸手把那“川”字抚平:“啧,爱笙还真是把你知道透了……”
枫灵闷声道:“总归也就这一次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一身银白,眸色一沉,“我自己也怕,这身戎装,穿着穿着,就脱不下来了……”
惜琴凝神盯着枫灵,凑近她身子,艰难地环住冰冷的铠甲,搂着枫灵的身子,将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轻笑道:“有我在,还能有你脱不下来的衣服?”
枫灵不由得也笑了,轻轻推开惜琴,把身上盔甲脱掉,才又将惜琴揽到怀里:“三更便要起来,早些睡吧。”
惜琴轻轻点了点头:“其实我还是不知道,你为什么那般确信你的计谋……嗯,我信你,你一定会赢。”
“薛靖松这人我了解,北国兵部制度我也了解,尤晋改良过的火枪短炮,我更是了解。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那我就等着明天,看你怎么破这个墨卢王的败局。”
“若真是完美败局,休说我杨枫灵来了没用,就是二郎神杨戬来了,也没什么用,”枫灵笑笑,“薛靖松的布局本身就有问题,而这问题被我看见了。任何战事,只要能胜,都不过是比对手少犯了一两个错误罢了。”
“哟,是么,瞧见这丞相大人眼角放精光,这般模样既像是狐狸又像是狼,可否劳烦大人开开口,与小女子讲上一讲?”惜琴语带戏谑,加了几分念白的味道,眼神却是温柔。
枫灵笑吟吟在她额上轻轻一点:“这一年在北方没白待,眼见得就快会唱戏了。”她将从王帐里拿来的地图和自己的布阵图在案上轻轻展开,“方才在爱笙那里看清楚了薛靖松的布阵,他手下一共有五十万军队,只要一股脑地冲上来,墨卢王这十万人马必然敌不过他,但墨卢王手下士卒精干,至少能让他折损同样数目的士兵,他舍不得,所以决意围杀,却忘了,围杀必然会分散兵力,哪怕离得再近,布局得再严密,一旦突破,哪怕是伤亡惨重,也可以留一批人马把墨卢王安稳送回本营。”
“若我是薛靖松,必然不会采取此等方式,从东西北三面合围,而是从东南北三面合围,把西面交给墨翟王的军队来戍守。”
“为什么?”
“他们明明知道自倾国之后墨卢王以巴音郭楞为营,合二十年荆棘寒暑,才慢慢积累起来复国的力量。惜琴,试想若你我自金陵与扬州之间交战,而你被围多日,待有了出口,你会去哪里?”
“自然是带兵回扬州……”惜琴自然答道,又觉得了不对,顿时一慌,柳眉倒竖,“喂,杨枫灵,干什么以你我为喻?”
“咳,我只是打个比方,比方而已,”枫灵没有在意,继续指着图纸,“而此时便是,墨卢王被困多日,若是要他出逃,必然会从西面出逃,自这一片战场逃往巴音郭楞。到时候就算折损部分兵力,墨卢王仍然是可以回到王城,重新休养的,而且西面守军是墨翟的话,他也不好因放跑了墨卢而对皇上发作,仍是要乖乖割地。”
惜琴恍然:“如此,东面军队可借着追杀墨卢王参军的名义西进,和南面军北面军将这五百里割地牢牢纳入囊中。不但平白取了五百里疆域,还给智彦留下了后患,内患未平,将来仍是要借盛德兵力,依然要被北国敲诈蚕食!”
“敲诈蚕食”四个字惜琴说得顺口,可是自带了一分调侃,真叫枫灵有了几分不自在,干笑了几声,“兵者诡道,利益为先。当年武官考核,是我审的薛靖松,后来上战场时他亦作为副将跟随。薛靖松此人弓马娴熟,兵法运用得理,只是过于小气,一心以取胜为目的,谨慎得过了,便难识大局,却不知,就算是出兵援助他国,也要以本国之利为先。在这里稀里糊涂地将对手围起来,围得这么紧,对手跑不掉伤不到,自己也是空耗粮草。”
三十万大军一天耗粮约两千石,还要顾及与他们一道围攻墨卢王的二十万墨翟军队,如今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不战不攻,平白耗费用度,实在是浪费。“国之贫于师者远输,远输则百姓贫”,枫灵眸色渐深,大将用此策略,皇帝居然也能准了,难道就不怕把国库掏空了么?
惜琴愣愣盯着枫灵:“你这人,怎么存了这么多心眼?行军打仗,用的全是兵法和谋略,你的战场总是没有血腥气,却为什么叫人不寒而栗。”
“惜琴,战争并不简单。不像你曾经带的荆政团,只要杀了个把个人便是胜利。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也。一旦以国家的名义上了战场,生和死便仅仅变成了一个数字。其背后干系到的,不是这些士兵的死活,而是江山社稷,是黎民苍生,是国之利益。你杀了多少个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仗,你从对方那里得到了什么。行军打仗不乏死战,若是为了固守疆土,自然要以命相搏。但既是出于获利的施援之兵,无伤于己,需要的更多的是技巧,若我是薛靖松,必然要重改布局,将西面军——”
讲说之时,枫灵眼中光彩熠熠,纤长玉指在地图上指指点点,声音悦耳,风度翩翩,却叫惜琴没来由地心头慌乱,伸出手来将枫灵冰凉僵直的手指按住,强捺着慌张说道:“够了,枫灵,你不是薛靖松,你现在可不该是作为北国的元帅在为齐恒盘算,你现在要做的,是把墨卢王和爱笙救出去。”
枫灵愣愣看向惜琴,心头一软,将手抽出来,覆在惜琴同样冰凉的手指上,笑得温暖,声音也愈发柔了几分:“你安心,我知道,我知道——”
惜琴蓦地拥住枫灵肩头,垂首埋在枫灵怀里,胸口起伏不平。枫灵的怀抱依然柔和温暖,散发着干净的清新气息。
原来当年在军帐里连要杀她的刺客都不忍伤害的人,并非是爱极了他人的性命,而是,早已看破了生死的轻重。
“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你从不言及杀伐,而我却总会那么轻易地败给你……你想赢的时候,没有你放不下的,没有你胜不过的,哪怕是我……”
枫灵心头忽的一痛,深深吸了一口气,轻抚惜琴后背:“惜琴,方才那些话,我也只会和你说。我放不下你,我胜不过你,惜琴——我不是男人,我不喜欢挥汗打仗,我不喜欢杀人染血,我毕竟是个女子,我会体力不支,我会畏热畏寒,我会夜来梦魇,我会动情落泪,我会怕辜负,怕被辜负。战,乃和的最后一着,我只是被逼着去权衡,来做出最正确的选择,最最正确的选择——你本出现在我的计量之外,而今已经完全注入了我生命之中,铁水注入铜水里,又怎么能再分得开?”
“幸亏你是个女子……”惜琴毫无意识地喃喃自语,仰头看向枫灵温润如水的眼神,骤然抓紧了枫灵衣襟。
她终于还是放下了所有的骄傲,全心全意地信任,只为了彻底拿住这个她拿不住的人。
披着大氅的爱笙在寒风中于枫惜二人帐前驻足良久,甚至那帐中烛火熄灭,她都仍然站着。直到枫灵所预言的雪花飘飘摇摇,落在了肩头,才终于回过身,向着自己就寝的营帐走了回去。
用情需得倾尽全力,必要之时掏心挖肺,力竭命断。故有言道:“生而不可以死,死而不可以复生者,皆非情致也。”你若不能对一个人青眼相加,包容她的一切,告诉她你的一切,便好似爱得不真。
可情爱又总叫人迷失,终究不可没了自我。若真有一天爱一个人爱到放下自己的一切,只为了她的一切,结果让自己轻若纤尘、浮于空气,只剩了一个没了自我的躯壳,你又叫你爱的人,去爱谁呢?
深深浅浅这个度,到底没有谁能够完全掌握得好。
情爱如彀,好似一场阵仗,用种种手段——温暖的也好,冰冷的也罢——将彼此合围,只看谁能够用最精巧的计谋和最惊人的勇气——一举突围。
【第三章·突围·中】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配乐:轩辕刺
一般来说,如果某天更得很短,说明,它的下一次更新会很长……
本来是可以在周一当天更的,被某讲座拖了四个小时= =只好凌晨更了。
西瓜写战争,一个特点,黑……
大概不会有太悲壮太生动的的战争场景……
而且战着战着就陷入情迷了……
而且人家毕竟是写情彀而不是战争机器的,扭捏……
写到这里的时候小杨把我渣泪了……小杨你是有多渣……
情节推进是比较慢。。。。不好意思。。。
我有点担心第三章的(下)要写多少字。。。。
泪奔啊……
还是那句话,有错别字告诉我……
然后,扑倒弋阳…感谢长评,枫灵那个娃其实不是我的主角,而是我的主虐啊…我会努力让你写出“爱笙啊爱笙”的
今天似乎是那啥节对吧……哈哈哈哈……
祝百合有情人终成妇女……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