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刚落,枫灵便听到一片厮杀声自身后响起。杨德暗自骂道:“不好,后面有伏兵!”他立刻呼喝着下令全军向后拼杀抵抗,但这区区三千士兵,根本挡不了后面潮水一般涌来的伏兵。
怜筝变了脸色,几步从巨石后面闪身出来,高声诘道:“皇兄,你想做什么?”
齐恒看到怜筝,皱了皱眉:“怜儿,速速回到朕这里来,免得一会儿误伤了你。”
怜筝只是摇头:“皇兄,你不可伤她!”
齐恒怒道:“怜儿,你也被这妖孽迷了心窍?她是图谋颠覆咱家江山的人,你过来!”
怜筝仅仅咬着唇:“哥哥,你若要杀她,便连着我一起吧!”
齐恒眼露狠色:“齐怜筝,你莫以为朕是不会杀你!你记得,你可是姓齐的!”
怜筝未再多言,径直挡在了枫灵身前。
枫灵蓦然抬手,点了怜筝几处穴道,制住了她的行动。怜筝大惊,霎时间泪光点点:“枫灵,为什么,你这是为什么?”
枫灵避开她的眼神,回头对杨德说道:“若我出事,请哥哥将惜琴安全送回南国。”她指了指“烈风”,“拧一下那马的左耳,就算是深陷重围,它也可将你们暂时带到安全的地方。”
杨德大惊:“什么?”枫灵笑得悲凉,向他拱了拱手:“我怕是难逃一死,如今身边可托付之人,只有哥哥……”杨德为她眼中悲伤所摄,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枫灵上前,看着怜筝,目光深刻,仿佛要将她的影像印入骨髓般。她轻柔地将怜筝僵直的身体打横抱起,转身之际,两行清泪倏然落下,宛如玉箸,点点滴滴,落在怜筝额头。
“山有木兮木有枝……”
“杨枫灵,你口口声声说保我清白,你可知呵,是你,污了我所谓的清白!”
“我将自尊碎成齑粉,你却仍不领情,与你有夫妻情义的,真就只有她?”
……
她为怜筝画了太多的画,却终于未能有勇气在怜筝身旁画上自己。
这曾是她魂牵梦萦的人,也是她终究错过了的人……是怎样的命运作弄,让她二人在这情彀中,生生错过……
“是我的罪业,我必须保你们周全……”她打横抱过怜筝,不去看怜筝簌簌的泪滴。
齐恒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一路行来,没有动作,只是颧骨附近的肌肉微微跳动。
到了近前,枫灵悄然搂紧怀里的怜筝:“如果陛下不想在此刻与南朝不合,最好还是放了云馨公主。”枫灵声音依旧平稳,“云馨公主助你盘桓蜀中多日,如果有来无还,依照他的脾气,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就算陛下不为自己考虑,总还得为怜筝公主,为皇后和皇子们考虑些个。”
齐恒听见,低头思考。
枫灵高喊一声:“曹大人!”曹陵师心神一激,抬眼就看到枫灵骤然将怜筝向他抛过来,曹陵师慌忙跃起接住怜筝,旋身落地。枫灵施展轻功凌空跃起,几步到了惜琴身前,一剑削了那制住惜琴的龙卫军的脑袋,夺过惜琴,就向巨石飞回。
齐恒瞬间反应过来,沉声命令:“放箭!”怜筝喊叫不出,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弓箭手箭矢齐发。顿时弓箭如雨,齐齐向枫灵射去。遒劲有力的箭借着弓弦的力量,钻透细密的金丝甲,戳入骨肉,发出瘆人的声响。
剧痛袭来,枫灵自知后背中箭,几欲咬碎银牙,但情势所迫,她无法回身挡箭,只牢牢将惜琴护在胸前,挡了个严实,听得身后呼啸而避开要害的位置。
惜琴听见弓箭钻入骨肉的“噗噗”声,不由得阵阵心寒,心如刀绞,却脱不开枫灵胳膊的束缚,只能惶恐地看着枫灵渐渐苍白的面容。眼神相交处,只觉得枫灵的眼中的沉稳,一如初见。
初见,是比武时候她故意放自己一马?抑或是扬州城外,她弯弓射向她?还是,她借着夜色潜入军帐行刺于她?
怎的这些回忆如此可笑?明明都是那么不美好的相遇,怎么会给她带来最难自禁的情动?泪光中惜琴恍惚想起了在苏州的别院,她对着那个熟睡的女子起了非得到不可的欲念。这欲念逼得她嫁来北国,与那人抵死缠绵,缘定来生,哪怕她来历不明,哪怕她是个与自己一样的女子。
圈套,这是个圈套。
……情彀。
怜筝呜呜地哭着,脸已经是憋得通红,满眼都是恨意,曹陵师不忍,解了她穴道。她大声喊着“住手”,冲到箭阵里。弓箭手担心伤了公主,慌忙停箭。怜筝拭去遮住了视线的泪水,看清了枫灵的白色衣衫几乎完全染成了红色。她步履蹒跚地朝着枫灵的方向走去,泪水落了一路,她分明听到心中的某个角落碎成了千万片。
齐恒“哼”了一声,下令全军待命,自己策马前行。
枫灵停下,几乎站立不住,只是靠扶着惜琴肩头勉强站着。惜琴看不到,杨德却看得清楚,他倒抽了口冷气:她整个脊背如同刺猬一般,密密匝匝,只剩了脖颈之上尚未中箭,数下来竟有三十多箭。箭翎之处的羽毛轻轻颤动着,见身上中箭深度,多数必然已经伤及脏腑。
枫灵气若游丝,强撑着力气,定定看着她:“你没事吧……”她身上的金丝甲无法完全阻挡后背袭来的所有弓箭,却将射入她身体的箭禁在了身体之内,她背后满目疮痍,胸前却干净如常,看不出伤来。
惜琴毫发无损,她声音颤抖:“我没事……枫灵,枫灵,让我看看你的背。”
枫灵笑了,手指攀上惜琴面颊,指尖已经变得冰凉。她倾身在惜琴自眼角至嘴角落下一串轻吻:“左肩没有中箭,你的印记还在,只是,下辈子,别再找我了……”
惜琴浑身战栗,握着枫灵冰凉的手,直攥得指节发白,临近癫狂:“杨枫灵,什么下辈子?你怎么敢,你怎么舍得,你怎么舍得,你怎么舍得啊……”
她声气一滞,忽然觉得握着的那手渐渐脱力。她怕了,不敢动,亦不敢高声说话,一双氤氲了雾气的双眼,模糊了最爱的容颜。
齐恒忽然搭起弓箭,拉满弓弦。
枫灵眷恋地看着她噙满泪水的眼,抚着她面颊。她已渐渐觉得浑身都冷,周身如万蚁啮噬,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她仍是笑着,满眼是无尽的爱怜和不舍。她猛然咬断了自己右手腕上的同心结,由着那轻巧的物什翩然落地,哭哭笑笑:“是啊,我怎么舍得……忘了我吧……忘了——”
耳后传来异乎寻常的呼啸箭声,她猛然用最后一点力气推开惜琴,惜琴踉跄着,倒在了杨德怀里。
一支金色羽箭正中枫灵心脏,箭气刚劲,贯胸而过,穿过了枫灵的肉身,穿破了金丝甲,钉在了树上,原本洁白的羽毛此刻红得骇人,一滴血珠从羽毛尖儿上打着转儿,滴落入泥土——心头之血。
怜筝的尖叫声划破了山林的寂静,惊起了满山的飞鸟。她眼睁睁看着枫灵喷出一口血,伏地,再没了生气。她跪倒在地,没有了前进的力气,这场景触目惊心:数十只箭插在枫灵的后背上,布帛的裂缝中隐约可以看见皮肉翻卷的狰狞伤口——甚至可以看到森森白骨,弓箭手所射出的箭伤处血色微黑,显见是喂了毒,而背心对应的心脏处一个偌大的血洞,仍汩汩地冒着鲜红血水。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齐恒身后军队山呼万岁,地动山摇。
杨德下意识地以手刀砍向哭闹的惜琴的后脑,挟着她翻身上马,扳了“烈风”左耳,“烈风”嘶鸣一声,前蹄向着枫灵尸身扬起,仿若为其哀歌。它未多做停留,立刻四蹄如飞,向颠簸的山林深处奔去。杨德心乱如麻,满脑子只是枫灵的最后一句话:“让她忘了……她……”
齐恒下马,拔出剑来,观察枫灵尸体。他似是不放心,忽然向着那心脏位置的血洞刺了下去,握剑的手陡然一转——
“齐恒,你杀了我吧!”怜筝扑到枫灵尸体前,双手握住齐恒的剑锋,用尽毕生力气抗着齐恒的力道把剑拔了出来,那双一直为枫灵喜欢的绵软细嫩的手,霎时被划得鲜血淋漓。
怜筝看也不看齐恒,扳起枫灵尸身,紧紧抱着,护在怀里——已然不会哭了。她只知道怀里的身子正渐渐冷去,正在变得僵硬,杨枫灵那平素睿智,蕴藉着无数深情的双眼,也终于涣散了。
齐恒喉间一哽,咬了咬牙转身,上马,派曹陵师将杨德的三千蜀兵解决掉,又派了一队人去追杨德,自己带兵离去,只留了十余人保护公主。
正是春天的下午,惠风和煦,气候宜人,山林中百花争妍,鸟鸣婉转,天上偶尔可以看到向北的归鸿,成“一”成“人”,一派生机勃勃。
河水已经彻底开化,江水东流,滚滚长江东奔而去,荆楚之地的船夫开怀地操着楚音唱着古旧歌谣,那歌声和当日怜筝在王府中唱的一般曲调,漾漾漫漫地在江面上荡开来: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兮。”
“心悦君兮君不知。”
“君不知……”
“君不知……”
那歌谣遥遥越过了时空,穿过了千里万里,从荆楚之地传到了巴蜀,伴着风声在耳边回荡。
怜筝一直跪坐于地,抱着枫灵,直等到日头西沉,将天边染上一抹血色,一如她这一身的血污。她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口中恍恍惚惚唱着的歌谣,只是恍然忆起那年蜀国之行之后,枫灵曾说,想看看峨眉山的春天。如是美好的春天,花开花落后还会再有,良辰美景,年复一年,只是,枫灵再也看不到了。
【第十四章·陨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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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乐:越人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