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伊将叶寂然和柳半夏送出了小院,目送他们背对朝阳离开,若有所思。身后传来了一声唤,打断了她的思路——“莲儿——”
走出百十来步,柳半夏忍不住回头望去,只瞧见小院里一袭青衫的雍伊,正耐心地扶着那白衣女子在院子当中落座。
柳半夏将头扭了回来,抬眼看向茫茫不见终点的前路。她一步步离开,离开了十里秦淮和扬子江的交汇处。十里秦淮流尽了金陵繁华,带着一场场活色生香的如烟往事、前尘旧梦汇入了扬子江,又滚滚东流入海。
雍伊将她带到此处,也算是行到水穷了。或许,她们两个的缘分,就在此处,穷尽了吧……
雍伊,不,此刻的她,已经不是雍伊了,而是那白衣女子口中唤着的“莲儿”——怜儿,齐怜筝。
前朝公主,齐怜筝。
难得一个大晴天,秦淮河畔,青衫女子蹲在一旁挑拣晾晒着不知名的草药,她身畔立着个白衣女子,正闭着眼睛在书案上挥毫泼墨,对青衫女子一旁的辛劳茫然不觉。
青衫女子摆好了一地草药,忽然听得不远处的脚步声,便捶着腿站起身,嘟囔道:“田都督,你的属下怎的如此不顶事?摘回来的十筐药材有八筐是杂草,只这两筐得用,去去去,给我从京里太医院找几个认识草药的去。”
才进得院子的田谦面色一黑:“我的属下本就不通药学,让他们挖草药分明是难为了,何况你要的这种绝识草如此罕见……”
怜筝白了他一眼,严肃道:“我这可是给你主子医病,药差了半分都会要命,就算请不动太医院,也得给我把洛阳最好的药师请到手,快去快去!”她轰苍蝇一般赶走了田谦,笑盈盈地转过脸时,正对上杨枫灵同样笑盈盈的脸,和一双清亮有神的眸子。
她心头一动,怔怔道:“你……听到我说的话了?”
杨枫灵只是笑,茫然的眼球呆滞地转动着:“莲儿,今天真是暖和,帮我把这大氅解了罢!”
怜筝顿了顿,自失一笑,上前帮她把大氅解了,却又强行给她加了件薄薄的披风。
她絮絮叨叨地数落着:“便是五感不通还偏偏有这么个聪明眼神儿,果然是天生能骗人的角色……你说说,我当初怎么就能那么傻……你又何必,要把自己逼到这样的境地来……”
“……唉,罢了,或许,只有成为你,面临你当初的抉择,才能知道你是怎么做出选择的。可惜,就算我再了解你,也无法身临其境地,感同身受……”
“……亲手伤害最爱的人,心痛吗?亲口拒绝最爱的人,心痛吗?你恪守着自己的道德,却又和自己坚守的背道而驰,想必,你比谁都煎熬……”
“……你说,你曾爱过我。为什么是‘曾’呢?又如何确定那是‘爱’呢?怎么,又‘过’了呢……”怜筝对着听不到她声音的杨枫灵唠叨地控诉,这些话反复说着,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长舌妇了。
杨枫灵始终茫然不觉,只是在笔墨起落间蓦地撂下笔,向着日头所在的方向扬起脸,又转过身来,向着怜筝所在的位置露出了一个毫无心机的笑容来:“太阳到正南了?可是午时了?”她顿了顿,有些赧然,垂下了无神的眸子,像个犯错的孩子一般:“我饿了……”
怜筝哑然失笑。
一开始还算矜持,她笑不露齿。待后来看清了杨枫灵清隽的脸上沾了块墨迹,她干脆放开了笑,对着后者茫然的表情笑得前仰后合。待到笑够了,她终于捂着肚子站起身,揩去眼角的泪,牵起杨枫灵的手,在那沾了墨汁的手心里颤抖着写到:“我去备饭。”
怜筝下厨的动作并不熟稔,她犹豫了一下定量,从米缸里盛出两大碗米来还嫌不够,又加了一碗。她把米淘洗干净,想起柳半夏与她说过的“米一水一倍半”,便按着比例取了水,抱了柴禾,烧火蒸饭。
所幸她因着学医学过了生火——仅仅是熏黑了脸颊,还没燎了眉毛。她到底是没有应付这大灶台的经验。
想那葛大娘和柳半夏都能在灶台上应付自如,真不是一般人啊!
在怜筝的感慨之中,饭糊了……
在杨枫灵连着吃了两天糊饭锅巴之后,田谦终于忍无可忍,叫莲儿出马将怜筝的厨艺重新锻炼了一番。也亏得怜筝虚心好学,这才保住了杨枫灵脆弱的肠胃。
到底是因为她在照顾人这方面的不熟稔,被“赶走”的莲儿田谦夫妇几次被召回收拾残局之后,干脆回来住了下来,由原来照顾一个人,变成照顾两个人。
展眼一个月过去,金陵由秋入了冬,怜筝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捡药、蒸药、晒药、熬药的工作。绝识草的药性和毒性并存,一旦处理得不好,就会影响药性。蒸煮浸烤之下,怜筝一双原本白皙细嫩的手已经粗糙了许多,却还是难保周全。
她只得让田谦尽可能多地为她搜罗药材,将经她处理幸存下来的药材熬成一碗碗极苦的汤药,让尝不出味道的杨枫灵当水一样一碗又一碗地喝。
虽说她认认真真学医两年多,但她毕竟没有亲自独立地医治过哪怕一个病人,尽管扎了自己那么久,却始终不敢轻易在杨枫灵身上动针。
杨枫灵看不出任何好转,以致于田谦几次三番狐疑地质疑:“公主奶奶,您别是个庸医吧。”
每每至此,怜筝也只能讪讪。
冬意渐深,白天渐渐来得迟了。但不知寒暑黑白的杨枫灵每日几乎总在同一个时辰醒来,怜筝为了她每天的第一碗药也得早早起床。
“又要我喝这么多水?”杨枫灵摸索着接过药碗,叹气道,“莲儿,最近总是让我喝水啊,多不方便……”水喝得多了,就总得……
怜筝在她的手背上写下“听话”两个字。
“好吧。”她低下头,小口啜饮了起来。
天还未亮,桌上跳动着烛火,明晃晃的光亮映着杨枫灵脸,让她平日病态的苍白有了些许光彩。
怜筝托着下巴看着她,只觉得杨枫灵现在像极了离不开大人的孩子。曾有的风采和聪明都褪去了,她并没有久病的病人常有的丧气和刻薄,而是更温和地对待身边的人,更认真地生活。
看不了这世界,她便下笔画出来;读不了书,她便将自己曾背过的书诵读出来;听不到声音,她便小心翼翼地吹笛抚琴,仿佛自己听得到一样,生怕奏错了曲调。
怜筝想起田谦说的话:她很惜命。
我会治好你,我一定会治好你。
碎瓷声骤然响起,打断了怜筝的神游,原本倚靠在桌上的身影如柳枝般折倒,浓黑如墨的药汁洒在枫灵胸口上,褐然一片,如同凝固的血一般,触目惊心。
怜筝悚然起身,将摔倒在地的杨枫灵扶起来,失声唤她:“枫灵……枫灵!”
杨枫灵的眼紧紧闭着,气息微弱,毫无知觉,不管怜筝怎样摇晃,甚至扇她耳光,她也毫无反应。
怜筝的心揪了起来,她头脑空白,自己仿佛倏然回到了那个血色凝结的战场上,仿佛又一次看到杨枫灵万剑加身的模样。她回忆起自己的亲哥哥齐恒,最后将一剑捅进了杨枫灵的胸口,也击碎了自己的心脏。
她泪如雨下,方寸大乱,挣扎着想将杨枫灵抱回床上,却始终无力将她托起。她艰难突破哽住的喉咙,大喊起来:“田谦!莲儿!”
身材高大的黑衣男子匆匆奔进屋来,对上的是怜筝满脸的泪光,和杨枫灵古井无波的面容。他的心沉了下去,忙蹲下身将杨枫灵抱到了床上。
“田谦,田谦,她完全失去意识了!”怜筝喊了起来,她又惊又惧,“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绝识草一点作用都没起,怎么会这样!”
“我知道,我知道……”田谦手忙脚乱地给杨枫灵掐人中,掰手指,后者却始终毫无反应。他心乱如麻,直对怜筝吼道:“你是大夫,你不能慌!”
田谦这一吼叫怜筝一个激灵,立刻从怀里摸出了金针:“对,我是大夫,我是大夫……剂量,剂量!她经脉淤堵太久,我又一直不敢对她用针,我的药力不够,不足以冲开壅塞,反而会加速她六识的消退……田谦,你出去熬药,就是我备好的那些,一贴……不,两帖五碗水,文火煎成一碗端过来——把门合死,没我说话不许进来!谁都不能进来!”
田谦连连点头,忙关了门,拉着因穿衣慢了一拍没能进得房里的莲儿一头扎进了灶间,手忙脚乱地拆起了怜筝精心分好的药材。
怜筝稳了稳胳膊,解开了杨枫灵的衣襟,深吸一口气,不断念着:“我是大夫……我是大夫……总不能让小兽医和凌素问看了我的笑话……”她褪下杨枫灵的衣衫,赫然看到的是杨枫灵胸口的剑伤,她心里一痛,眼前就又蒙上了雾气。她用袖子拭了拭眼,定住心神,再三扶住自己颤着的手腕,一狠心,把金针轻轻旋进杨枫灵的穴位。
咕咕作响的药壶暖暖地升起苍白的雾气,药香脉脉,伴着日轮光影的移动飘满了整个小院。
不知不觉,太阳升起,不知不觉,日头到了南边,田谦不住往药罐子里探头,终于见那水渐渐收得露出了药材,这才小心翼翼地熄了火,将药折出一碗来,交给了一直在院子里乱转的莲儿。
莲儿端着药不知所措:“不是说谁都不能进去吗……我……这……”
“药好了?进来吧。”室内传来了怜筝疲惫的声音。
“欸!”莲儿打起了精神,应声开门进了屋。打眼瞧见只着了中衣的怜筝,饶是这薄薄的衣衫,也已经浸湿了全是汗水。室内只烧了一个火盆,哪儿有那么热?
她自是不知,怜筝所学的凌氏用针煞是耗神。这一上午的工夫,怜筝施了三百六十一针,针针斜不过一寸,直不过五分,进针缓,出针迟,针头提转三百六十一度,左身左转,右身右旋,以宣泄邪气,解除痹症。
寻常医者施针,好歹还能从病患的反应中知晓自己用针的成效,可这杨枫灵这昏聩的状况,怜筝只能耐着性子保证自己针针精准,极为考验人的耐性。
寻常药饵何曾效,分寸针芒却奏功。这奏功的分寸针芒,分明消耗的是施针者的精力和心血。
怜筝心力大耗,正望着杨枫灵身上密密匝匝的齐头金针出神,直到一丝凉风钻进了脖颈,怜筝这才醒过神来,高声叫道:“关好门,莫叫她受了风!”
莲儿一个哆嗦,险些摔了手里的托盘,忙钻进屋里,用胳膊肘合死了房门,这才瞧见那床上躺着的人身上不着一丝,身上满布着的金针随着人的呼吸直颤。
“这……这……你怎么就这么让她光着?”莲儿十分不解。
怜筝脸一红:“可不是成心,只是为着针灸捻转方便才……”
话音未落,却见莲儿放下手中汤药,取了薄被薄衫,将杨枫灵未被针灸的小腿小腹盖好:“这些没扎着针的地方总方便盖着的……”
怜筝恍然:“……你是这个意思……”
莲儿一愣:“欸,还有什么意思?”
“……没,我把针给她除了,然后给她喂药。”怜筝换了话头,低着头去拔针,脸仍是红红的。
莲儿认可地点点头,立刻又取了披风在一旁候着,看着杨枫灵的模样,不由得心疼:“她这算是好了么?”
怜筝沉声道:“我已经尽力为她疏解邪气,接下来要靠药力了。针灸讲究泻补得当,我以后每天晚上都会在她入睡后为她施针。”
她小心翼翼地将金针一根根收回包袱,见躺着的人仍是昏睡着,不由得心里难过,便将她扶了起来,好将衣裳穿好。
这一扶,就又露出了杨枫灵背上那密密匝匝的箭痕。
怜筝喃喃低语:“这箭痕……也不知何时才能彻底褪下……”
“怕是会一辈子都在,”莲儿抖开披风,轻松地把那些疤痕掩住,“我初初照顾她时也觉得吓人,久了,也看惯了。人啊,这一身血肉,便是伤口愈合,也到底是留下了疤……”
“你帮我把这药喂给她,我出去转转……”怜筝没待莲儿答应,便披上衣裳匆忙冲出了卧房,径直奔到了江边,大口呼吸着微冷的江风。
她满心积郁,无从宣泄,只仰头看着惨淡的冬日天空,握紧了拳头一字一句道:“我一定,一定会治好她。”
杨枫灵失去神识三天三夜后,总算是在冬至日的清晨醒了过来。
她只道自己做了一个悠长悠长的梦,在摸到将一碗水递给自己的人的手时,她笑道:“莲儿,我梦到了很多年前的事情,那次我受了很严重的伤,梦境太过真切,现在背上似乎还能感受到箭刺的伤痛。”
那手一滞,翻过她的手,在她的手心上写到:“你受苦了。”
杨枫灵静静道:“苦是吃了不少,但我并非无辜。莲儿,我这个梦做得太长,想起了以前听佛,想到了因果之事。我所承担的一切果报,都是前因铸就,我想看看经书,可惜我看不了,今日,你帮我挑一本经书,写给我看吧。”
那只手静了一会儿,轻轻地在她手心里写了一个“好”字。
不多时,或是那人取了经书过来,真的开始在自己手心写了起来。杨枫灵感受着,一字字念出声来,“闻如是。一时佛在迦维罗卫国。释氏精舍。与千二百五十比丘俱……”
读一遍经需要多久呢,一盏茶了不起了。
枫灵这一读,就是一上午。她在那手不厌其烦的书写中,将这一段经反复诵读,终于背了下来。
枫灵毕竟虚弱,她喃喃念着念着,竟又睡了过去,只不过呼吸绵长,神色安然,是确实睡着了。
那陪着她读了一上午经的人缓缓退出门外,冬至日正午的阳光,洒在她妆容精致的脸上。
“她睡着了,看着应是无恙。”这人对着门外的青衣女子清冷开口。
“爱笙,哦,不,是皇后娘娘,”怜筝尽量让自己的口气放得平和,却不自觉地带出了一丝嘲讽,“辛苦您听了一上午的经了。”爱笙获知杨枫灵病笃的消息,当即从洛阳出发,赶了两天的路,昨夜里赶到了金陵便直勾勾地看着怜筝为杨枫灵施针,之后在床边守了一夜。
爱笙对她话里的讥诮无动于衷,只冷冷道:“齐怜筝,你为什么还会出现?”
怜筝不禁好笑:“我为何要消失?难道说宅心仁厚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不肯放过我这个亡命天涯的亡国之人?”
爱笙微微垂目,双眸扫过怜筝坦然神色,挑眉道:“说到底,你家破人亡,她都逃不脱干系。你不恨,你不悔?”
怜筝神色一滞,旋即洒然笑道:“你处心积虑,结果嫁给一个几乎已成活死人的女人,你后悔过吗?”
爱笙木然反问道:“我为何要后悔?至少,如今我是她名义上唯一的妻子。”
“哦?哪个她?是杨枫灵?杨悟民?还是杨彻杨光武?”怜筝好奇问道,“难道你骗得过自己么?”
爱笙默然不语。
怜筝呵呵笑道:“我对你的位置、你的江山构不成任何威胁,皇后只能是你,这江山只能是大民。如今,我的唯一心愿,也就是将她治好而已。”
爱笙深深望着怜筝,问道:“你,真的能治好她?”她的语调不再像刚才那般冰冷,有了些许的起伏。
怜筝微微阖眼:“我会治好她的。”
爱笙唇角微微勾起:“那就请你治好她。”她向着怜筝深深地施了一礼。
她没有理会怜筝之后的表情,直起身子,飘然而去,口中凄然诵着方才的经文:“……贤者好布施,天神自扶将。施一得万倍,安乐寿命长……”
怜筝恍惚觉得,方才的杨枫灵是不是突然灵光乍现,认出了守在她身边的人,就是墨爱笙,所以才会央她陪着自己读了一上午的经。
不知怎的,她心底对墨爱笙也起了一丝怜悯来。
这之后,怜筝再一次赶走了田谦夫妇,逼他们回家赶紧生娃娃。
她这个庸医,而今已经足以胜任照顾杨枫灵的生活了。
除夕之夜,吃过简单的清粥小菜之后,怜筝拉着枫灵到了院落里,遥遥望着金陵城的焰火,在冷清的小院里点了一串爆竹,噼里啪啦的声响带来了一时的喧闹。
杨枫灵负手立在她身边,微微笑着,晶亮的眼里跳动着明艳的火光,就仿佛她看得到一般。
她说:“莲儿,焰火好看吗?”
怜筝一呆,脱口道:“你怎么知道我在看……”她胸口砰砰直跳,难道……
杨枫灵仍是笑着,她抬起头望向天空,抽了抽鼻翼,仿佛在嗅硝烟的味道:“你是不是想知道我怎么知道你在看焰火?今天是除夕,现在是夜里,你扶着我在院子里,我们眼前是金陵城,你当然是在看焰火。”
哦,对。怜筝怦怦的心跳渐渐归于平静,她自失一笑:纵然六识消退,可身边这个人仍是那个聪明的杨枫灵。
怜筝拽起杨枫灵的手,在她手心里写:对,你最聪明了。她看到枫灵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来,一如经年前的琼林宴上,那个掩不住得色的状元郎。
她拉住枫灵的手,悄悄地靠在她肩上,向远远的金陵望去:“放心,放心,明年,你就可以自己亲眼看到这焰火了。”
她无数次地想象过这样的场景,等自己将杨枫灵医好,等她看清自己的容颜,是否,她们的故事会有另一个结局。
但是,她始终无法对那个在苏州的红衣女子的存在视而不见。
子时更鼓过去,守岁算是结束了。
她帮杨枫灵烧水擦拭,擦到枫灵手腕上的同心结,她顿了顿,细心地帮她重新定了定结,自嘲笑道:“罢了,谁叫我是观音呢。”
年后,京中的奏报渐渐多了起来。
田谦每日都会过来,花很长的时间把一些要紧事写给杨枫灵看,杨枫灵每日都要回十几道条陈,写十几条方略。因着五感不通的不便,她总是要忙碌到深夜。
尽管她承受着凡人无法体会的痛苦,可她始终记挂着自己那不可推卸的责任,希望自己在还有意识的时候,多做一些事情。
怜筝不忍阻她,只能趁她静思的时候为她隔着衣衫扎上几针。
枫灵身识敏锐了些,似乎察觉到她在自己身后乱扎,有次无奈地自嘲起来:“莲儿,我总觉得我成了你记恨田谦的巫蛊娃娃,你这是靠扎我来诅咒他吗?”
田谦在一旁听得直翻白眼,怜筝哈哈大笑。
正月初七,人日。
怜筝给莲儿诊出了喜脉,不由得冲着田谦竖起了大拇指。
这一搬出去效率就高多了嘛。
怜筝没把这消息告诉枫灵,只按时熬了药送到她案前。
枫灵正在写东西,接过药碗的时候很明显地叹了口气:“莲儿,又不是夏天,为何每日让我喝这么多水?”
怜筝拉起她的手,轻轻写到:杨姐姐要听话。
枫灵嗤地一笑,像往日那样将药汁一饮而尽,脸却突然皱了起来:“……好苦……”说罢,她的表情凝滞住了。
怜筝一呆,慌忙擎起她的手来,急急写到:你尝得到了?
她看到枫灵明亮的眼瞬间闪起了湿润的亮光:“是……好苦……”
她自己的眼也湿润了起来,顺手拈起案头的桂花糕来,送到她的唇边。
枫灵的泪落了下来,拽着她的手,顺着自己柔软的手指摸到了自己的整只手,整个手腕,整个胳膊,肩膀,脖子,脸。
她颤颤巍巍地抚摸着自己的五官,就连声音都在抖:“你不是莲儿,你是怜儿,怜——怜筝……”
对,是我,怜筝只觉得脸上痒痒的。
初时,她以为是因着枫灵的抚摸,后来,她知道,那是自己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