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氏接着道:“府上衔玉而诞的二爷早已京城尽知,自来幼子便易偏疼,何况这么个看似有来历的。我来之前,直想不到你是如何过得,今日看了倒比我担心的好些。”
李纨道:“到如今这个地步,还有什么看不开的,这面上的分例不说不少,还比旁的要高上许多。我一个妇道人家,也没什么见识,幸好我娘给我留了些防身的东西,本想给兰儿攒些家底,如今却要防着招祸了。”
章氏听得入了正题,飒然一笑,点头道:“我若说我今日不是为此而来,你也不信的。只是告诉你知道,便是没有你的那些茶啊料啊的,我亦是会与你联系的。当日我在家里不过那样,便是众位夫人相聚,也少有爱搭理我的。只先伯母对我一如旁人,甚至比对旁人还多上几分,这份情我记着的。”
李纨笑道:“我娘爱你性子爽利,她虽柔弱,却最爱你这样的。”
章氏道:“我有时闲来也想起伯母,若说命,世族大家顶顶正统的嫡女,说句不怕人听的,要是在前朝,只怕抵得个公主郡主的尊贵。奈何时运不济,赶上改朝换代,泱泱大族竟只剩下这一根独苗,六亲无靠的,又是那么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性子,实在是艰难。好在,有你们家老太太护着,说起来又是福分了。”
又看李纨一眼,笑道:“便是你,若没有老太太护着,恐怕也要难过上几分。所以说来,这人的命数运数,当真不可思量。”
李纨亦出神一回,因笑道:“姐姐如今倒有几分修士的风度了。”
章氏道:“不过是看的经的多了,胡思乱想罢了。你说是伯母给你留下的傍身之物,难怪起的如此突然,依着伯母的性子,恐怕她自己亦不知道留给你的这些东西有多大出息的。当日得知古湾头那边有你的私房奁田,我便猜到伯母给你留了后手的,说起来我家拿茶山换你的田,是亏了你的。”
李纨忙摆手道:“姐姐休要如此说,我虽呆些,也没有傻到根子上。那田地是我娘偷偷留给我的,便是我爹亦不知晓。如今我爹没了,那头更是无人知道的。我不知旁人要那田地是用来做什么的,只是既然能让你们府里出手,想来也是有大用场。在我手里,不过是收点租子罢了,如今山高水远的,收租看管都是麻烦,当时正想要换了它。”
又看了章氏一眼,接着道:“只是没想到换的茶山却更远了!”
章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道:“你果然与旁人不同,若换一个,只怕要想的是我们拿来做何用处,如何多得几分好处。你倒是只想换个清静。可见这老天爷不欺负老实人,倒让你想出来这么个巧法子,可真真是平地一声雷,着着实实大赚了一笔。”
李纨道:“正是愁人处,我那家人也是陪嫁来的,胆子能耐竟比我大了许多,如今给我拿回银票了,只愁得我不行。另有一个在庄子上的,也是托我娘的福,织出来新奇的毛料,哪里想到竟也是值了大钱的。”说着揉起了帕子,却不是做作,真是急了。
章氏更乐不可支:“唉哟,我的傻妹妹,你可知道,多少豪商巨贾,为了能得个新奇的赚钱法子,头发都掉得遮不住头皮,你这一头雾水就赚了许多银子,尽愁成这样!这要让人知道了,得多恨你!”一行说一行乐,越想越可乐。
李纨正色道:“姐姐你听我说,我们府里如何,你所知虽少也已心里有数了。我这么个处境,无钱无势娘家难靠时,虽说难免捧高踩低的,为了面子体统,这面上也不会亏了我去;可若是我这无势可靠的人,却有个生金蛋的营生,眼红银子又要顾着面子的,可真说不好会下什么绊子了!我越想越心惊,你知道我这性子,也不是能防住人的,万一被人算计了去,可真不知道落个什么下场了!”
章氏听着李纨所说,慢慢敛了笑容。低叹一口气道:“难得你是个明白人,却又要心疼你如此明白。宅门里的事,若不是同样宅门里的人,说出去都没人信,真是杀人不见血的地方。你放心,你的几个营生,因都走了洋人的货,量又不甚大,只我们爷注意到了罢了,便是我们府里,都没旁人注目的。今次我来,我只问问你的打算。”
李纨忙道:“我对如何行商之事一毫不知,那茶叶还是因为说今年新茶难卖,才想出的法子。哪里想到正合了洋人的脾胃!姐姐且说说,有甚法子可想。”
章氏沉吟片刻,道:“你那茶叶手段新奇,今年是大赚了一笔,只怕明年就有人仿着来了。你头一个在乎的也不是银子,只是若被人打探了,挖出你的人来,倒是不妙。你庄上的料子,我们也着人细看了,恐怕是独一份的,倒不怕仿,仍是怕人打探。”
看了李纨一眼,道:“我这里有个主意,只是要看你信不信我了。我们府里都在理藩院,这个你们都知的,我们家爷当年被排挤,管着当时没什么出息的洋商事务,哪想到前些年当今突然下旨造了好大的海船,还放宽了几个买卖口岸。我也不怕告诉你,如今我们家爷统管着这些东西,上头也没有旁的衙门来支吾,有事时只禀了十皇子。
说这些,不过是让你知晓我这里的来龙去脉。因此,若你信我,你只将东西都交给我们的商行,这面上是商行,背后站的却是衙门。也不怕人打听,譬如我收你一万石茶叶,只你我知道是从你一家所出,贩与洋商时只当我是从几处收来的,便不打眼。
甚或,收了直接贩与洋商,一丝货也不在这边出,都无人知晓,自然也无人打探了。只是你若要疑我是剥皮蹭油的,便自去打理,也是无妨。”
李纨边听边点头,心中已是大喜,哪里还有什么亏啊赚啊的想法,立时点头道:“那就全凭姐姐做主了!”
章氏心知李纨心眼实在,在这经济事务上更是有限,只是涉及到几万两白银的买卖,虽则她是不看在眼里,对于寡居失业的李纨来说,怎么也该掂量一番的。
正准备喝茶待李纨细细思量,哪里料到听得这么一句,一口茶差点喷将出来。摇头道:“你!你……唉,也得会是遇上了我,若是要哄你的银子,也太简单了些!”
李纨笑道:“一来我知道这点子银子姐姐也看不在眼里的,今日如此大费周章说与我知道,也是念在我们的情分,若是为了生意买卖,我这点子东西,且不够让姐姐出面的,更何况还要与我出主意。我若这个都分不清,才真是不知好歹了。”
章氏听了,又细看李纨一回,笑道:“我这些年来,打过交道的人也多了,你在银钱心计上真是数一数二的呆笨,但却看得通透,实在难得。便是再精明厉害的人,多少碰到了银钱的事,就利令智昏患得患失起来,你虽在银钱上不甚充裕,却如此通透爽利,真真难得。你既信我,我也不怕说句大话,你且放心,莫说这几万几十万两的买卖,再过些时日,便是翻个十倍百倍,我也能替你摆平,你且安心数银子便是!”
李纨听了,起身裣衽一礼,道:“如此我先谢过姐姐了!实在是,我有把握做的,也就数银子一事了。”
章氏听得她如此干脆更是高兴,俩人说话愈是亲密,又足足坐了一回,见天色不早,方要告辞,李纨亲送到院门,好一通话别方着人送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