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正则对她的陈词十分不屑:“一丘之貉。 ”
他这人冷笑的表情十分有意思,不是通常情况下的嘴角微微上翘,而是一边腮帮略微鼓起,再从鼻子里哼一声出来。可能由于嘴角上扬的幅度太小才会导致这一结果,一个人究竟是多久没有真心发出过笑容才会连嘴巴都甘于僵硬?
宁夏摇摇头,很多事不是她能理解的。
她站起身,拿起一旁的拖把,卖力地继续干活。把桌下的角落拖干净后,挪到他所站的区域,“让一下。”
徐正则动了动,他比宁夏高出一个头,视线居高临下:“你知道的太多,早晚有一天会成为卢晓的牺牲品。”
宁夏先是一愣,然后反应过来,他是在解释“吃太多会被杀掉”。
她抬头,直起腰:“第一,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究竟知道些什么,你说我知道的太多,我看是你想太多了。第二,我不会成为任何人的牺牲品,卢晓是卢晓,我是我,我和她和你和万斯年,由始至终都不存在任何利益关系。”
室内明明无风,却分明能感受到气流的涌动。
宁夏继续拖地,徐正则静默片刻,在她忙完一切正准备出去时,唤住她:“有一句话送给你。”
宁夏一顿,扭头看他。
他脸上的神色依然没有温度:“笨蛋自以为聪明,聪明人才知道自己是笨蛋。”
“……”莎士比亚的名言被他拿来警告自己,宁夏哭笑不得。不过话说回来,相亲会上他应该没看见她……吧?
尽管有些事私下里可以想得很通透,似乎自己大气得体,对芝麻绿豆大小的事不会在意,但真正遇到就又是另外一番心情了。
时隔两天,早上和姜熠然一起坐在餐桌前吃早饭,他突然问:“外面垃圾桶里的蛋糕是不是你扔的?”
他看上去一脸随意,一副无意间想起的模样。可是,宁夏却被他这句有心无意的话搅乱了原本平静的心湖。
她抱着一丝侥幸,看向他:“什么蛋糕?”
姜熠然睨她一眼,只当她是在装蒜:“寻味的蛋糕盒,你别是想告诉我不是你扔的,而是这层楼的某个住户在寻味自己买的吧?”
“某个住户”四个字听在宁夏耳里散发着一股意味深长的味道。
姜熠然全然不顾她的反应接着说:“我就不信,自己买来的蛋糕会剩那么多。”
宁夏的心情愈发平静不下来了。她抿紧唇,过了良久才说:“那也不一定是我啊。用了那么多食材,白白扔掉我很心疼的。”
姜熠然狐疑的眸光在她压低的脸上逡巡:“真不是你?”
宁夏舀一口粥,低着头轻声说:“嗯。”
“呵,寻味的蛋糕真有那么难吃,他竟然几乎没动就扔了”姜熠然愤然的音调在空气中回旋,宁夏已然听不真切了,她觉得胸口像是被一群蚂蚁咬了一下,难受得她如坐针毡。
“我吃饱了。”她倏然起身,撂下瓷勺,“你慢慢吃。”
她匆匆离桌,脚步飞快。
而她没有注意到的是,在她转身离开的那一刹那,姜熠然眼底一闪而过的歉意和无奈。
连续数日,宁夏每逢对着叶昭觉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怪异的感觉。这种感觉十分微妙,夹杂着二分之一的欲言又止,四分之一的恼意和四分之一的失望。
她心思矛盾,一方面心想,你扔就扔吧,只要别让我知道就好,可你偏偏就是让我知道了;另一方面又愤怒,那份水果蛋糕虽没有注入多少心血,可至少也花了一些心思,就这么狠心扔掉也未免太不厚道
女孩子一旦多愁善感起来就和脱闸的河提似的,一发不可收拾。仿佛他丢掉的不止是一份水果蛋糕,还有她的一份全然投入的心意。这份心意简单概括下来只有两个字:爱你。
怀揣着不满的情绪,哪怕她在笑,那也只会是强颜欢笑。她是出于真心还是出于敷衍,叶昭觉又怎会看不出?
北风越发寒凉,这晚去万斯年接她,她额前的碎发在冷风中飞舞,路灯一照下来,似有光圈环绕。
他牵着她走在猎猎寒风里,小手冰凉,他便捉着她一同塞进温暖的大衣口袋。
口袋的面料精良,蹭在手背皮肤上软软的,很舒服。
宁夏仰头咯咯笑:“比你手软。”
只有三分笑意抵达眼底,显然,她只是在没话找话。
叶昭觉神色如常:“明天放假?”
“嗯?”宁夏一开始没转过弯来,怔了怔才点头,“嗯。”
左手在暖暖的口袋里被轻捏了一下,宁夏听见他霸道独裁地宣布:“明天我征用了。”
“征用我做什么?”她不失好奇。
叶昭觉嘴角噙着浅笑,低眸看她:“做劳力?”轻轻上扬的语调,询问的语气。
宁夏嘴一瘪:“休想。”
“迟了,已经想了很久。”他轻声笑出来。
“啊?”宁夏睁大眼睛,不解加疑惑。可他却卖起关子,淡笑不语。
一整晚,宁夏都沉浸于猜想中不能自拔,就连做的唯一一个梦都是关于他和……劳力。
她身穿女仆装在偌大的套房里忙碌,由楼上到楼下,哼着小曲一路奋斗到客厅。而他坐在沙发看手里的书,她不时停下来扭头望望他,可是也不知是他看书太过于专注还是根本就无心理会她,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抬头看她一眼。她忍着失落的心情继续收拾屋子,嘴里哼唱的不知名小调在不知不觉间消了音,等她最后一次回头去看他,沙发上空空如也,人已经不见了。她火急火燎地去寻,满头大汗,明明只喊了两声,喉咙却开始嘶哑,紧接着她发现自己无论怎样声嘶力竭地吼叫,都发不出丝毫声音,她……失声了。
宁夏在这个诡异的梦境里惊醒,那种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而无法出声的感觉真实得令她心颤。后背一片冰凉,被窝的热气仿佛被悄无声息地抽走,突然寒冷得如同冰窖。
房间里黑漆漆的,她在黑暗中摸到电热毯的开关拨到最大,蜷缩着身子静静等待温暖降临。
人的感官在这时被无限放大,宁夏听着夜里细微的动静,数着钟表一下下的走动,清楚地意识到,如果她在一开始的时候什么也不说,彼此的沉默会造成越来越深的隔阂,等到她再想开口,一切都晚了。
电热毯的温度一点点上升,宁夏终于感到一丝丝回温。
有些事装聋作哑只会徒增烦恼,她必须问个明白。
早上起床后,接到他的来电,约她出门,并叮嘱她穿一双舒适的鞋。
宁夏在姜熠然平淡的目光下捯饬妥当,姜熠然不冷不热地问:“约会?”
她微微一笑:“是啊。”
姜熠然的口吻随即散漫起来:“哟,难得。”
宁夏对此一笑置之,不再多说,拎着包就走了出去。
穿一双舒适的鞋……
宁夏怎么也没想到,叶昭觉让他穿舒适的鞋是为了方便爬山。
不,准确意义上来说,是逛辰良植物园的同时顺便爬山。
买票进园后,叶昭觉租了一辆观光车,宁夏不知他使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能将一辆能载客十多人的车变成专属的二人车。直到后来遇见园内的高层,宁夏才恍然大悟。唔,有钱人的世界。
尽管是冬季,尽管风声料峭,但扑面的暖阳照在周身,一路的绿影相伴左右,心情依然很舒畅。
宁夏抬手遮出一个小小的凉棚,远眺前方景色,阳光并不热烈,可她还是稍稍眯了眯眼。快到下一个游玩景点时,她微侧头看向身边人。他手握方向盘的姿势笔直而认真,黑色皮手套稳稳地掌控着,模样闲适轻松,不像在开观光车,倒像是在开敞篷跑车。
最最关键的是,他的侧脸安静又俊俏,宁夏心想,如果观光车的司机都和他一样帅气抢眼,那植物园每天的租车生意一定火到座无虚席。
宁夏还沉浸于胡思乱想中,忽听他关切询问:“冷么?”
“不冷。”宁夏笑着回。
他把车停好,带她沿着步道拾阶而上。山路平稳,没有宁夏想象中陡峭。宁夏由他仔细牵着,走走停停,欣赏观花期的植物和花卉。
叶昭觉瞧她兴致不错,便分类给她讲解。
他详细地说,她认真地听,毫无所察间已来到半山腰的观景平台。
借助平台的地理优势,在这里可以浏览全园美景,放眼望去,所有的景点都浓缩于眼底。
宁夏趴在护栏上迎着阳光,颇有些感触:“住在南湘这么多年,从来没想过来植物园看看。”
叶昭觉听出她的些微遗憾:“这个植物园也是近两年才对外开放。”
宁夏点点头,“哦”了一声。转而神情一顿,突然问:“你为什么会对植物了解这么多?”她想起毕业离校那天,他还冷淡地向她推荐过一本景观学专用书。想到这儿,她不禁觉得好笑,事实上她也的确笑出了声,那个时候他还真是惹人讨厌呢。
不等他回答,她又紧接着问:“你之前为什么总是懒得看我,知不知道你那副样子就像瞧不起我一样?”
宁夏翻了个白眼,而后才注意到他无言的沉默,无来由的,一种异样的感觉渐渐升起。
她想问“怎么”,还未问出口就看见他好看的唇一张一合:“对不起。”
呃?道歉的原因是?
宁夏眨动眼睛:“你当初不会是真的瞧不起我吧?”
叶昭觉问:“如果是真的你会怎样?”
宁夏昂头哼道:“不可原谅。”
他手一扬,摸摸她的头,一下一下,温柔耐心,像在安抚心爱的宠物,“我们小夏最宽容大度。”
嗯哼。宁夏傲娇地仰着脖子,继续望天。
“我喜欢小夏。”他嗓音低润,入耳格外好听。
宁夏下颌一低,平视前方,佯装淡定地轻咳一声:“不要以为说两句甜言蜜语这事就翻过去了,我可没那么好糊弄。”
孰料,却听他不认同地反问:“甜言蜜语?”
宁夏眉间一皱,偏头看他。
他缓缓绽开笑容,一本正经地纠正:“我不会甜言蜜语,我所说的都是事实。”
眉间折痕被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悄悄抚平,宁夏的心情无需言语,全数彰显于脸上。
她摸摸脸,之前还被风吹得冰凉,此刻却有点烧。
啊,语言上的艺术家……
从观景平台上下来,两人辗转登到山顶,看见很多游客手里都拿着相机,宁夏也随之产生了拍照的念头。
她扯扯他的衣袖,用眼神示意:“我们为什么没有带相机?”
他看着她,不语。
宁夏突然察觉,她的话音里好像掺杂了责问的意味。她立刻撇清:“我的意思是,你如果事先告诉我今天来植物园,我就把相机带上了。”
呃,责难意味貌似更重了……
宁夏咬住下嘴唇,歉然地笑,再不敢冒然多言。
叶昭觉慢慢笑了:“你想拍照,下回再来拍,今天不行。”他抬腕看一眼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一会我们还要去别的地方。”
宁夏歪头问:“哪里?”
他:“超市。”
超市?
宁夏按捺住一问到底的冲动,在山顶多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同他一起缓步下山。
之后又乘坐观光车游览了两个特色景点,时间指向十点,叶昭觉把车开到出入口附近予以交换,领着宁夏前往停车场取车。
辰良植物园和辰良公馆之间有一个人口密集的商业区,商业区里有两个大型超市,一个价格实惠,生意明显比另一个火爆。按照停车的位置来看,宁夏原本以为叶昭觉会随意走进最近的超市,也就是那个价位偏高的超市。可她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舍近求远。
宁夏想,要么是巧合,要么是眼缘,他看那个超市比较顺眼而已。
可接下来,看他轻车熟路地取购物车,又认真考究地在蔬菜区挑选食材,宁夏忽然感到有一点点的陌生。这是一种异常亲切的陌生,就像是看到高高在上的仙人平易近人地走下神坛,过去那种恼人的距离感大大减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生活化的贴近,朴实得令她大为感动。
她不由上前拿起他放回去的一捆菠菜,状似探讨般随意地问:“我看你一直挑来挑去,在找什么?”
“菜有点不新鲜。”他抬眸,眼睛放空一瞬,突然亮了一下,“附近有个菜市场,你不嫌脏乱的话我们去那里?”
宁夏呆呆看着他,她当然不嫌,可……
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心底不停问:你也不嫌脏乱么?还有啊还有,你怎么知道附近有个菜市场?
但最后到嘴边的只有一个问题:“我不会砍价。”超市不能议价,但菜市场可以。
话一出口,见他目光湛湛地看过来,宁夏又不禁懊恼,砍什么价啊,人家根本不差钱
可后来的事证明,她错了,所有的一切她都彻头彻尾地错了,并且错得大相径庭。
不差钱的人也是会讲价的,他半蹲在一个摊贩前,精明还价的模样透着一股事事尽在掌握的老谋深算。看得出来,他自信且果断,在一次次的观察中,宁夏隐约看出一点差别待遇,他对待老实敦厚的菜贩十分仁慈,只要价钱公道就会不作声,而对待坐地起价的菜贩,就明显“心狠手辣”了。
宁夏帮忙拎袋子,也许是因为他衣着休闲的缘故,又也许是因为他砍价的样子给她带来的心理作用,总之,走在吵杂熙攘的菜市场里,她并未感到叶昭觉与这里环境的格格不入,相反,她倒觉得他的到来令这个普通的菜市场蓬荜生辉。
宁夏被自己“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想法笑到,连带着看叶昭觉的目光都柔软了几分。
她笑眯眯问:“土豪,莫非砍价出于你的恶趣味?”
他看她一眼,欲捏她脸,可指腹仍存有摸过菜的泥泞感,抬手的动作便生生止住了。
“很奇怪?”
宁夏说:“是很奇怪,不过也可能是我孤陋寡闻。”
他看向前方,“你知道就好。”
下意识的轻呼脱口而出:“啊?”
他笑着斜睨她一眼,剑眉星目,神采飞扬,“你知道自己孤陋寡闻就好。”
宁夏幽怨地看着他,“不要欺负穷苦孩子见识少。”
“不敢。”
宁夏心说,你有什么不敢的。
买好菜回到车里,宁夏压制不住内心的躁动,歪着脑袋用重新审度的目光打量叶昭觉,认真严谨的态度就像一位用心治学的老学者在研究一本古籍。
叶昭觉专心开车,由她看。
回家的路程很短,不一会车就驶入了辰良公馆内。
进入地库的一瞬间天光昏暗,宁夏如梦初醒,缓过神来便问:“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有还价这项技能?”
由于光线的暗淡,宁夏一时间没能适应光感,因此错过了观察叶昭觉的最佳时机。她微微闭了下眼睛,然后听到他低沉的嗓音:“十几岁的时候入乡随俗,学了几手。”
十几岁的时候……
时间太遥远,那是他的过去,她接触不多的过去。
“很久没实践了,你没看出来我刚才还价的时候其实有点发虚?”
宁夏一愣:“有么?”她只注意到,他还价的时候一旦咧嘴笑一笑就会把菜贩大妈们迷得七荤八素。
唔,她也被迷倒了。
于是,就在她无知无觉地第二次犯起花痴的时候,叶昭觉含笑的声音穿透耳膜,引得她脸颊燥热,“你怎么突然这么好骗了?”
嗯……因为美色当前嘛。
两人拎着菜回到他的住所,洗菜切菜,宁夏会稍稍打了个下手,基本上所有事都是他一个人在忙。
宁夏不是一个安静的看客,时不时会冒出一些问题。
宁夏:“做菜也是入乡随俗,学了几手?”
叶昭觉刀工熟练:“在外留学的时候吃腻了汉堡牛排,自己尝试着改善伙食。”
哦……宁夏又问:“那怎么突然想到做菜给我吃啊?”
叶昭觉百忙中抬起头,“不是突然,今天的安排就是先带你动一动,等该消化的都消化掉了,就算我做的菜再难以下咽,你肚子饿也会吃下去。”
“……”原本还温馨浪漫的场景一下子变得面目全非……
忍了又忍,宁夏翻着白眼顺口一问:“你说入乡随俗,入哪门子乡,随哪门子俗?”
叶昭觉握刀柄的手顿了顿,仅是一瞬,眨眼的工夫他又继续熟练地切莴笋。
“阿姨嫁过来之前,有几次我帮忙买过菜。”
只是一句简单的回忆,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可宁夏的心绪却波动了一下,阿姨嫁过来之前,那是和那个人有关的记忆吧?
入乡随俗,入她的乡,随她的俗。
“小夏,抓一把木耳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