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原心里还有一点小忐忑,但随着谢羽一直不停在他耳边洗脑:“咱娘在外面受苦,程家高门大院内里繁华锦绣,难道你不想知道当年他为何要跟咱娘分开吗?肯定是他对不住咱娘了!”他很快就“适应”了程家四少爷的身份所带来的改变。
程彰大概拿不准谢羽的身份,再三问及她的父母,听得她是被道观收养的孤女,后来与穆原认了义兄妹,便道:“既然是阿原的妹妹,那便是我程家的女儿,往后就当是在自己家住下来吧。”他对小丫头当初在天牢里的第一印象记忆深刻,总归心里还是有点怀疑。
“多谢大将军收留。不过我是阿原哥哥的义妹不错,却高攀不起大将军,做程家的女儿还是免了。”她可不想给程大将军机会以长辈的名义管束她。
程彰觉得这小丫头牙尖嘴利,浑身带刺,实在不好相与。
谢羽对程大将军的观感也不太好,总对他的内心多有揣测,直到程家的仆人带着他们去了听涛院,院门口候着一位中年美妇人,见到谢羽一愣,对着穆原便是一张笑中带泪的脸:“天可怜见,终于让大将军找到了四公子。”
谢羽内心已经生起了疑云。
旁边有丫环上前介绍:“这位是大将军的义妹,如今打理着府里的中馈。”
“四公子跟阿羽姑娘只管唤我云姨就好。”孙云边拭着眼角的泪花,边道:“往后四公子跟阿羽姑娘缺什么了只管告诉云姨。”
谢羽这才发现这位云姨还梳着未婚女子的发式,心中立刻竖起一根弦,脑补了一出渣男贱女苟且,自家亲娘负气出走的狗血大剧,面上却笑的天真无邪,状似无心道:“云姨管着将军府的中馈,不回自己家吗?云姨父跟云家的哥哥姐姐们谁管呢?”
孙云的泪意瞬间就止住了,似乎被谢羽的话给惊呆了,就连孙云身边的丫环也惊呆了。
正在程府众仆沉默之时,身后传来带着个鼻音的懒洋洋的声音:“云姨父兄是程大将军的手下,死在了战场上,云姨家中只剩下了一人,便一直跟在程大将军身边照顾。”却是程旭去而复返,眼圈还有些微微的红,难道果如程智所说,找个地方躲起来去哭了?
大概是谢羽的眼神太过好奇,程旭的情绪瞬间就低落了下来,就跟迷路的小狗一般蹭到了谢羽身边:“阿羽妹妹,给二哥哥靠靠好不好?看到你就让我想起娘。”
谢羽被他这小可怜的模样给差点逗乐,还真没想到自己亲娘那古板的性子还能生出这种真性情的儿子。她伸臂安慰的拍拍程旭的肩膀:“别太伤感,以后你天天对着我哭鼻子,我自己不要紧,就怕你天长日久哭成了兔子眼,那就不好了。”
他两个旁若无人的自来熟,让孙云愈加的尴尬了。她在将军府本来处境就尴尬,没名没份跟在程彰身边多年,程卓与程智倒是对她礼数周全,至少维持着表面的礼数。唯独程旭,有时候连爹都不叫,对着程彰都是怪声怪气的“程大将军”,对她的态度就可想而知了。
这么些年她使尽了浑身解数,对程旭虚寒问暖,都难让这小子与自己亲近起来。没想到今日又添了一个牙尖嘴利的小姑娘。最要命的是,这小姑娘容貌酷似谢弦,那股子无法无天的样子更是如出一辙。
程旭的目光若有似无的在孙云面上瞟了一眼:“这不是有些人觊觎程夫人的位子多年,如今闻听娘已经不在的消息,恐怕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谢羽一哂:“二哥真是杞人忧天,若是能取代程夫人,早就取代了,何苦还蹉跎到今日?”
程旭方才还哭丧着的脸立刻便涌上了笑意,露出一口大白牙:“妹妹说的有道理。走,二哥哥带你们去看住的地方。”率先拉着谢羽跟穆原踏进了听涛院。
身后,孙云失魂落魄站在原地,半天未曾挪步。
之前书房里有人递了消息过来,只道谢氏多年前已经过世,四公子流落在外,此次多亏得皇长子身边的人认得他随身的玉佩,才将人带了回来,孙云不知道有多高兴。
整个将军府,包括幽州军中不少老人都知道她这些年死心塌地跟在程彰身边照顾,自谢氏离开之后,也曾有与孙云父兄交好的军中之人撮合两人,只是程彰一一婉拒,还认了义妹,以绝此路。
不说孙云对谢羽生疑,就算是谢羽对孙云也好奇的紧。进去之后便向程旭追问孙云的来历,听完立刻否定了自己之前的想法,还觉得自己在门口刺孙云的那句话颇为写实。
她深知谢弦不是满脑子只有儿女情长的普通女子,只是自己护母心切,这才对孙云张口便是恶意满满,真是需要忏悔一下——还是修行的功夫不到家,本来还可以更为隐蔽的表达自己的恶意。
程旭一直陪着他们到傍晚,程彰为寻回多年失散的儿子而开了家宴。孙云也列席其间。程智在书房里被谢羽一句话给噎住了,到现在还沉着一张脸。
唯独程旭全程热情招呼。
不过程旭的热情别有不同,所有的菜上齐之后,他向穆原与谢羽一一介绍席间珍馐,哪道菜是娘亲爱吃的,哪道菜娘亲不爱吃,是云姨爱吃的。也不知是他有心还是无心,桌上十几道菜,最后只有两道菜是谢弦爱吃,其中有六七道乃是孙云喜欢的。
将军府的厨子这些年在孙云手底下讨生活,自然紧着巴结她。至于早已经离开的谢弦……这不是人走茶凉了嘛。
“真是让人遗憾,今儿也就只有两道菜能下筷子,四弟跟阿羽快尝尝。不然很快不但是娘喜欢的菜要被扫地出门,说不定哪天咱们这些娘生的孩子也要被人给扫地出门!”
他这别有所指的话让孙云难堪的坐在席间,一张脸隐隐发白。
程彰自程旭开口说话眉头就皱着,考虑到小儿子刚刚回来,只能死忍着脾气。到最后实在忍不住了,“还不闭嘴?!满桌的菜还堵不上你的嘴!”终于将手中一只酒杯直飞向程旭的面门。
谢羽就坐在程旭的面前,见他不避不让,满目嘲讽,原本伸出去挟菜的筷子眼疾手快挟住了直飞而来的酒杯,还夸张的抚胸惊叹:“程大将军这接风宴也办的太有特色了。一代新人换旧人,这也是人之常情,二哥也没说什么过头的话,您这又是何必呢?吓到我家阿原哥哥就不好了。”她朝穆原使个眼色,后者立刻满面张惶的站了起来:“我……我……”结结巴巴的模样完全是个乡下没见过面的憨傻小子。
程彰胸口憋着一团火发作不得,孙云掩面而泣,程智冷冷扫了谢羽跟穆原一眼,优雅起身:“父亲,云姨,我吃饱了,先回房去读书了。”路过程旭的时候,低低吐出俩字:“蠢材!”
偏谢羽耳朵尖,筷子一抖,程彰扔过来的酒杯就直直砸到了程智的小腿上。
程智只觉得小腿巨疼,猛的转头,她却摇头晃脑道:“唉呀呀,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
程智:“你……”
谢羽抢着替他说了:“哦,我就是个有娘生无爹教的野丫头。”又一本正经向他行礼:“三公子受惊了,刚才不小心失手!失手!”
程旭“噗嗤”笑了出来。
一顿接风宴,程旭起头,谢羽结尾,给搅的早早就散了。
第十一章
程府的日子,自有了谢羽就不曾平静下来。
先是孙云在接风宴上被气哭,将军府里向来温文尔雅的三公子差点被气的动粗;其后向来胡闹的二公子带着四公子与阿羽姑娘开始了吃喝玩乐的生涯,让程大将军准备好生教导小儿子的计划泡了汤。
程彰很头疼。
二儿子忤逆已成定局,但小儿子才回来,万万不能被二儿子给带坏了。可他煞费苦心让三儿子带着小儿子去读书,结果才第一天,三儿子就不干了。
程智很愤怒。
“他就是个蠢材!既不识字又听不懂,连我身边的书僮都不如。带出去也太丢人了!”
程智在书院里以智卓绝成绩拔尖而出名,是武将世家里出来的异端,成绩比翰林家的公子都好,被学院无数同窗膜拜。若非程家二公子纨绔之名在外,恐怕大家都要怀疑程家公子是不是都这般聪明。
新出现的程原同学用他自己那可怜的文化水平再次证明了程智的异端。
已经改名为程原的穆原比程智还窝火——改姓改名字他都忍了,最不能忍的是跟着程智去书院,被人当蠢材参观了一天,一帮学子都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好似他愚蠢的不可思议,惨不忍睹,简直不能忍!
“你要是从小跟山匪生活在一起,满脑子听的是打劫的故事,学的是大碗吃肉大块喝酒,我就不信你不是蠢材!”
穆原算是看出来了,程智的优越感来源于何处。
程智哑了火。
他总不能说,以自己的卓越智商,就算是山匪那也是一位优秀的山匪吧?他无法想象自己的终极理想是做个出色的山匪。
同时,他对穆原的遭遇又有种说不出的怜悯,觉得他长成这样愚蠢的模样,实在是与自家娘亲不负责任的离开幽州有着莫大的关系。
纵如此,他也没办法喜欢上这个弟弟,只能将原本准备好的滔滔之语强咽回肚里,默默回房读书。
程彰很震惊,也很发愁。
震惊于自己的儿子竟然流落到了山匪窝,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楚。但对他能在短时间内提高文化水平的可能实在是绝望了。
小儿子都已经快加冠了,难道要丢到三四岁的童学里去启蒙?!
认回儿子的喜悦很快就被程原同学的文化水平以及他那简单粗暴的头脑给打败了。
他傻一点就算了,还不听话。
也不是说不听话,就是……不肯听父亲的话,却对阿羽言听计从,俯首贴耳。这就让程彰很不痛快了!
自初次见面,谢羽教导他一定要照着程智的样子学,从那之后小儿子见到程智,就半点没有恭敬兄长的样子。兄弟俩在学院里互相厌憎,程智恨不得没这么个弟弟,穆原本来就没这么个兄长,拆起台来毫不留情,兄弟俩差点在学院里打起来。
程智自己讽刺程旭不觉得,总觉得以自己的才智全面碾压程旭,只吃亏在晚生了两年,对程旭的尊重实在有限。但是轮到自己做哥哥了,被不学无术的文盲弟弟毫不留情的讽刺,旁边还有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阿羽煽风点火……这感觉不是一般的糟糕。
程旭找到了同好,立刻义无反顾的站到了新来的弟弟一边,程智在家里孤掌难鸣,都恨不得搬到书院里去住。
家里三个儿子分成了两派,互相之间说话都夹枪带棒,阴阳怪气。
程彰都恨不得将远在幽州的长子召回来压制这三个兔崽子,省得自己生气。
比起程彰认回儿子的焦头烂额,魏帝自皇长子归来,日子可要和风细雨的多了。
闫皇后亲自跑到他面前来跪着哭了一场,再三表明自己的清白。还道:“当年臣妾接到旨意,要代替病重的先皇后娘娘去送皇长子,臣妾还特意跑去请示先皇后娘娘,娘娘说皇长子年纪尚幼,又要远途,不宜饮烈酒,指明了送行酒换成果子酒。臣妾这都是遵照先皇后娘娘的意思……”
崔瑀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跪在自己面前哭泣的妇人,声音里喜怒难辨:“那先皇后与你说这话的时候,当时可还有别人?”
闫后哭的更厉害了:“……当时先皇后娘娘的宫里只有臣妾与娘娘两个人。”
崔瑀就好像看傻子一般看着她:这个女人在宫里这么些年,怎么竟然还能天真成这样,难道她认为没有人证只凭夫妻感情就能证明自己清白?
他当皇帝太久,哪怕是对着后宫的女人,也早已不是全然信任。
“这件事情,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闫皇后将面上的余泪拭干净,行礼退了出来。回凤藻宫的路上,心腹宫女心喜道:“娘娘这一哭,陛下便相信了娘娘,满宫上下,也只有娘娘能得陛下这份爱重。”
“本宫只是哭一哭,陛下可未必相信。”
宫女张口结舌:“陛下……不是没有责罚娘娘嘛,可见还是相信娘娘的清白的。”
闫皇后叹道:“咱们这位陛下不责罚可并不表示他就全然的相信皇长子的毒不是本宫下的。只是就跟本宫拿不出证据证明当年先皇后指定了送行酒要果子酒,陛下他可也拿不出证据证明此事是本宫所为。大家都这么糊里糊涂过多好。”她轻吐出一口气:“这下我可真要怀疑崔晋的毒是不是先皇后下的了。”
好在如今的太子是她的亲生子,又向来无大错,加上皇长子那病歪歪的身体,任是哪一位国君立储,也会将继承人的身体健康考虑在内。
闫皇后万分庆幸自己如今的地位,就算是崔瑀有所怀疑,在没有实据的情况下也不能有所动作,他还要考虑传承问题。
她能想到的,魏帝自然早就想到了。
正因如此,他这些日子强留了崔晋在自己的寝宫偏殿养病,各样赏赐不要钱的送了来,尤其是对这病歪歪吃尽了苦头的儿子有所愧疚,便潜藏了几分补偿的心态。
所幸当初“缠绵”的配方也传了下来,就在历代皇帝的私库里。崔瑀着人用了三天时间翻了一遍,总算是翻了出来,交了给太医院院使周翰海去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