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初歇,寒风又停,冬日的阳光终于冲破阴云,照耀着劫后余生的贵州城,阳光很温暖,城池却冷冰冰,身体可以暖起来,人心却再暖不起来了。
宁春郁读了一辈子的书,也教了大半辈子的书,他懂得这世道很多道理,却仍旧看不懂这世道。
他怎么都不明白,那些个奸商恶贾地主乡绅能够继续逍遥快活,继续在贵州城内自由自在地享受富贵,那些个不愿离开的官员,仍旧能够坐镇衙门,继续管理着被侵占的城池,偏偏他这么个教书先生,要被挂在城门口示众。
胸前的木牌很重,泡了水之后更重,他感觉那根细绳都快将自己的脖颈给勒断了,但让他愤怒的并非自己受到的迫害,而是木牌上写了错字,写别字的那个人,还是他的学生!
他的学堂在贵州城的城西,除了负责孩童的开蒙之外,还收了三五个想参加科举考试的士子,给他们讲解诸子百家子经集注。
他宁春郁参加过淳熙年的科考,虽然只是同进士出身,一直没能到地方上补缺,郁郁地断了走仕途的念头,但这些年从未间断过读书穷理,是故在文坛上也有着一点小名声。
也就冲着这点名望,带着孩子到他学堂来求教的人,那也是络绎不绝的。
不过相较于那些娇生惯养的富家子弟和养尊处优的官宦后代,他更喜欢出身本地的寒门士子。
这些人是从本土异族里头走出来的孩子,给这些孩子礼法教化,能够让他们融入中原汉人的生活,能够让这片土地真正成为一家,能够让汉人和熟蛮更加和谐地生活在一处,或许这就是他宁春郁最得意的地方,也是他现在最该死的罪名。
城破的那天,他端坐在学堂上,脚边放着一个小炉子,学堂四面透风,学生们正襟危坐,冷得直抖,却终于是不犯困了。
学堂外头站着不少家奴,提着烧得通红的火炉,怀里抱着厚厚的冬衣,就等着小主人散堂,好第一时间给小主人取暖。
虽然宁春郁宁先生如此严厉,但老爷们却很吃这一套,让自家孩子来受点苦,才能读好书,这似乎已经成为大家的共识了。
学堂里头还有一些本土苗族的孩子,只穿着单衣,手脚皴裂,脸和鼻子被冻得通红,但读书却比汉家郎更用心,也更大声。
他们的眼中有一股不服输的气,有时候让宁春郁都感到有些畏惧,但他们也比汉家郎更加珍惜读书的机会。
他们的父母每个月用猎物熏肉或者干果晒菇之类的东西来当束脩,送给宁夫子当学费,按说这等不起眼的东西,没人看得上,但宁夫子却从未拒绝过这些求学的苗人。
听得孩儿们在大声读书,宁春郁微微睁开眼眸,悄悄将脚边的炉子,往前面挪了挪,因为前面那个孩子叫骆麒麟,是个苗家的孩子,正因为他穿的衣服最少,宁春郁才让他坐到第一排,凑近火炉子一些。
正读着书,那些蛮兵便冲了进来,先把外头那些个家奴护院马夫全都打倒在地,连衣服都剥了去,而后让人将汉家小娃娃押着,到各家去勒索财物。
至于学堂里头那些个苗人孩子,蛮兵们却替他们将书本好生收起来,而后将丢给他们一支削尖了头的竹枪。
“是时候了。”
那些蛮兵对苗人孩子们说道,那些苗人孩子的眼中竟然泛着激动的泪水!
宁春郁是做学问的,对矩州乃至西南的民俗风情都很了解,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想要了解一个民族的文化,就想要懂得他们的语言,所以他懂得苗语,甚至一些比较冷僻的土家语,他都听得懂。
当他听到蛮兵们这句话,他并没有慌乱,因为临危不乱才是君子该有的气度和仪态,虽然从这句话他就知道,攻城是蛮人们蓄谋已久的了。
骆麒麟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拿起竹枪,反倒看着那个已经快要挪到自己脚边的火炉子,他知道这火炉子本来是给先生暖脚的。
蛮兵头子看在眼里,一脚便将那火炉子踹翻,火炭溅射到宁春郁的身上,老夫子却没有乱叫乱跳,只是慢慢将身上的火炭捡起来,放在脚底下踩灭。
当他捡起火炭之时,骆麒麟等一众小学童们,甚至能够听到火炭将老夫子的手指烫得兹兹作响!
蛮兵头子见得宁春郁如此,双眸之中顿时显出杀气来!
在他的眼中,汉家郎从来都是软骨头,岂不见城破之后,那些个官员和富豪们,恨不得箪食壶浆夹道欢迎,更是拿出牛羊粮草美酒来犒劳他们,生怕他们会烧杀屠城!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只懂教书,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子,竟然面不改色,这就让蛮兵们感到非常的愤怒了!
蛮兵头子见得骆麒麟和其他孩子的眼中都有着关切,似乎生怕他们伤到了这老头子,蛮兵头子就更是愤怒!
“娃儿,都过来!”蛮兵头子一声令下,那些个苗人学童都老老实实聚集到了前面来。
蛮兵头子走了一圈,不断扫视着这些孩童,目光最终落在了骆麒麟的身上。
“娃儿,你讲与我听,你为了甚么才读的这个书!”
骆麒麟有些为难,看了看宁春郁,见得老夫子微微睁眼,对他投来鼓励的笑容,他才磕磕巴巴地答道:“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为己身立德,为百姓立言,为家国立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吾等读书之人…”
“够了!”那蛮兵冲骆麒麟怒喝一声,唾沫星子都喷到了骆麒麟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