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钱宁已经是兜了一个大圈子,但徐勋玩心眼的出身,其他的兴许不成,但这弦外之音他却从未漏过。此时此刻,他盯着钱宁看了好一阵子,这才皱了皱眉,仿佛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叶大人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可锦衣卫还有李逸风在,这种事情他接手也便宜。只是那时候谷公公正好和刘公公一块来看我,皇上见着他,自然而然就把这苦差事给了他。这是谁在那嚼舌头,竟然传到你耳朵里来了?”
钱宁见徐勋竟然这么说,顿时有些怏怏然。尽管刘瑾提过会替他在徐勋面前说和,可他又不是笨蛋,如今徐勋和刘瑾是面和心不合,这朝堂上抢位子都已经抢了,这事要是刘瑾给捅破了,徐勋这个顶头上司会怎么看他?于是,他犹豫了老半晌,终于还是把心一横。
“原本只是有人在那胡说八道,可是卑职思来想去,总觉得这事非同小可。”见徐勋果然露出了凝重的表情,他便前倾了身子说道,“大人您想想,从前您和叶大人李千户交好,这锦衣卫的人事事都卖您情面,消息也好做事也好,都能由您的使唤。若是叶大人有什么万一,这今后锦衣卫若所托非人,岂不是大大坏事?李千户固然是一等一的能员,可不是卑职在背后说人坏话,他差就差在一口气上,品级不够,资历不够。”
钱宁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徐勋若是再不明白,那就是猪脑子了。轻轻吁了一口气后,他就看着钱宁似笑非笑地说道:“那你觉得,谁人能够担此重任?”
若是别人,这会儿必然再次小心翼翼试探一两个人选,而钱宁却是天生的赌徒姓子。见徐勋如此问了,他便毫不犹豫地爽快问道:“大人觉得卑职可能胜任?”
“你?”徐勋倒没料到钱宁开门见山地自荐了上来,沉吟片刻方才问道,“那你是想好了府军前卫该由谁接手?”
见徐勋虽没有直接答应,可也没明说自己不行,钱宁顿时喜出望外,连忙诚恳地说道:“府军前卫那一头,马桥年纪比卑职大,在军中的人脉也比卑职强,如果由他接手,必然能将那些幼军调理得齐齐整整。至于他的左右手,徐延彻齐济良那些年轻的都上来了,大人又已经提拔了曹氏兄弟,让他们在这一小块地方先历练历练,到时候他们就能入左官厅为大人的左膀右臂。到时候内里有卑职和李千户在锦衣卫坐镇,外头有张俊庄鉴曹雄等诸总兵,再加上林张二位尚书,杨总督,还有张西麓这样正当壮年的,大人便已经成了大势……”
他慷慨激昂地还要再说,徐勋便笑着摆了摆手道:“好了好了,这套话亏你打点得齐全。锦衣卫的事情我放在心上了,如今叶大人只是病,你不要露出端倪来,否则他在锦衣卫声望极高,万一有人说你在谋算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只怕会弄巧成拙。这事儿让我考量考量,别看你是府军前卫指挥使,在锦衣卫没半点资序,要人服你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全凭大人栽培!”
徐勋又留钱宁说了一阵子话,嘱咐其好生治军等等,这才让阿宝送人出去。等人一出门,他少不得枕着双手缓缓躺了下来。前次出塞能够大胜而回,钱宁在沙城的那一战可谓是至关重要,这么一条有胆有勇有谋的好汉,论理当然不限于管带府军前卫幼军。只是,掌锦衣卫这个名头实在是太重要了,若不是情愿一心一意跟着他走到黑的人,那实在是风险太大!
叶广啊叶广,看在如今这情势尚未明朗的份上,只希望你老长命百岁,就算不能百岁,也请至少多活三年五载!
韩文的伪银案子,徐勋的遇刺案子,这两桩奇案尚未水落石出,锦衣卫北镇抚司奉命收兵部武选司主事王守仁下诏狱,数曰之内就狱结上报。尽管王守仁在狱中连上三道折子,李逸风也一份不拉地全部往上转奏了,可结果却是犹如泥牛入大海,丝毫没有音信。就当王守仁已经心灰意冷的时候,这一天,三五个太监和几个锦衣校尉突然出现在了他的监房门口。
“王守仁,皇上的旨意下来了!”
王守仁在西苑那几个月,朱厚照身边的几个太监也见得多了,此时一眼就认出那赫然是马永成。见马永成满脸狞笑,他就算再迟钝也知道今次事有不谐,当即缓缓站起身来。原本身上械具李逸风都让人给他除去的,他却硬是不肯,这会儿那叮呤当啷的响声格外刺耳。而马永成见其起身后又木然跪下,他就背着手一字一句地说道:“兵部武选司王守仁,妖言惑众深失朕望,着立杖三十,黜贵州龙场驿驿丞!”
听到这么一句话,马永成后头的几个锦衣校尉全都遽然色变。互相对视了一眼,正有人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马永成却在这时候转过头来:“皇上格外开恩,原本当是在午门行刑,让百官全都看看,以儆效尤,如今也不用叫上百官观刑了,直接把人架到午门去!你们还愣着干什么,锦衣卫干这行当不是最最驾轻就熟?”
几人闻言更是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最年长老成的就上前一步行礼说道:“回禀公公,李千户往探视叶大人去了,这理刑的崔百户也不在,这专司廷杖的几位,一时半会还得让人现找,您能不能宽限一会儿?”
马永成顿时大怒:“胡说,堂堂锦衣卫,居然连行廷杖的人都没了?你这分明是有意搪塞咱家,就连叶广李逸风也担不起这迟延的罪责!”
“马公公,小的不敢,可这专司廷杖的几位,那是真的不在。”那老成校尉立时叫起了撞天屈道,“须知小的在锦衣卫已经快二十年了,自打先帝爷登基之后,就几乎一直都没动用过廷杖,练过这手艺的人越来越少了……”
马永成哪里耐烦和这些锦衣校尉扯皮,眼见得人找了无数理由拖延,他终于忍不住怒喝道:“要是锦衣卫再找不出人来,那咱家立时回宫参你们一个藐视圣意!真是反了你们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咱家也不和你们啰嗦,叫叶广李逸风来见咱家,让他们和咱家说话!”
监房中的王守仁听那校尉唾沫星子乱飞和马永成叫苦叫难,看马永成发怒,想起发落到人人生畏的北镇抚司诏狱这些天,上上下下是照应周全事事满足,除了他自己不愿除下的械具,其余什么苦头都没吃。这会儿这些小人物甚至不怕得罪了马永成这样的大珰也要拖延,他怎会不知道是有人苦心要保他?可是,一想到他曾经教导过史记汉书,讲过晚唐权阉定立天子那些历史的正德皇帝朱厚照,现如今竟是听不进他的苦心劝谏,他就只觉得心凉透了。
徐勋究竟知不知道,和这些阉党为伍,迟早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黄瓦东门内司礼监衙门,刘瑾在小小的公厅内迈着八字步来来回回踱着,一只眼睛却始终望着门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帘方才陡然一动,随即一个小火者钻了进来。来人一进门就立时趴在了地上磕头,随即头也不抬地说道:“回禀公公,小的没有见着王侍郎。王侍郎让人捎话说,既然不孝子罪证确凿,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他悉听圣意。”
“好,好,真是儿子英雄老子好汉!”
刘瑾原本还存着几分盘算,暗想能不能借着王守仁的事逼迫王华就范。须知王华也是昔曰弘治皇帝极其看重的春宫旧臣,如今礼部尚书张升已经是没牙的老虎,只要王华肯投靠他,无论是王华接张升的礼部尚书之位,还是直接推入阁,他的麾下就能多一个声望卓著的大员。然而,自己的儿子都已经进了诏狱生死未卜,这王华居然还能挺得住!
连连冷笑了几声,他方才摆摆手打发了那小火者出去,随即自言自语地说道:“既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也别怪咱家心狠手辣!把你的宝贝儿子打发去贵州,你也收拾铺盖滚去南京养老吧!闵珪走了,谢迁走了,这回也该轮到你王华了!”
就在这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低低的声音:“公公,听说皇上出宫去了。”
刘瑾闻言顿时一愣,随即厉声喝道:“进来说话!”
进来的那人虽是司礼监随堂,可仍是和先头那小火者一样,毕恭毕敬跪下磕头。等人行完礼后,刘瑾方才居高临下地问道:“皇上什么时候出宫的,带了几个人,往哪儿去的?”
然而,对于这三个问题,那司礼监随堂却有些犹豫,好一阵子才嗫嚅说道:“是西苑那边送来的消息,皇上应该没带几个人,至少丘公公魏公公他们都不知道,也一个都没跟着。不过……不过乾清宫管事牌子瑞公公应当是跟着去的。”
刘瑾一时眉头紧锁,思来想去,他突然想到了要命的一茬,顿时暗叫一声不好,随即再不理会那地上跪着的司礼监随堂,大步出了门去。眼见几个小火者如同没头苍蝇一般要去传凳杌张伞,他顿时不耐烦地斥道:“有完没完,赶紧收拾一架凳杌就完了,不用张伞!”
而刘瑾正在因为朱厚照出宫的消息暴跳如雷的时候,朱厚照却已经在瑞生的引领下出了西安门,策马疾驰没多久就拐进了武安侯胡同。见兴安伯府西角门上满是访客,他正皱眉时,瑞生却已经策马上前低声说道:“皇上,要不咱们绕道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