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九章 卿本佳人
黄家村中场子里,米五娘一身白衣,披头散发,赤足踏地,一手宝剑,一手青烟,正催动白莲真经里的红阳大劫言。身姿旋舞间,原本白皙如玉的脚踝,片片染尘,渐渐脏污。
被她飘曳的舞姿和忽高忽低的咒言牵动,淡淡烟雾裹住,三四百人眼神直愣,满面潮红,已入癫狂。
除了村中丁壮,还有断断续续汇聚到村子的教派好手,原本还想等到十八门的人都聚齐,等到去龙门的探子回来,可现在已经没办法等了。
柴刀、菜刀、锄头、斧头、木棍、扁担和长竹竿,还有从官差身上缴来的几柄腰刀,武器就这些了。原本不该这么寒碜,抄了方家的金银珠宝,去到松江,跟派到松江负责筹备兵刃的人员搭上线,就能解决兵刃问题。
可惜,这也没有了,都是村口那个商队的错,都是跟着商队来的官差的错,小小村子,不该荒僻寂静,难见生人么。
也许……在这江南造反,本就错了。
米五娘满心懊恼,前日被自己死命压下的心绪又隐隐翻腾,步子有些乱了,调子也有些变了,她赶紧收回心神,继续着请无生老母下凡上身的仪式。
咒言顿止,全身关节抖动,手腕脚踝上的铃铛叮铃铃响动,周围密集的人潮也随之抖动,似乎魂魄都被这铃声牵了起来。
拇指、食指和中指一并,捏作剑诀,与宝剑交叉,连连虚点。
“救大众沉沦之苦,超凡圣通化诸功,复起演教,永世明宗。龙牌御旨,处处流通,巡行天下,道法兴隆。冤亲平等同万类,僧尼道出苦轮。福慧双修成正觉,传流法宝度人身。大悲无碍,大愿无穷,威音劫外,清净家风。人无法主,唯有老母,无生老母——开眼!”
身躯一震,烟雾喷吐,米五娘如天降神明,以她为中心,人群如倒伏麦田,一圈圈跪下。
“迎真空、候白莲、回家乡……杀——!”
宝剑指向村口,数百人如狼嚎一般齐声道:“杀!”
人潮滚滚涌向多半还在厮杀的村口,米五娘有种到此即止的无力感。她回村子,匆匆行法,宣告起事,勉强还带着点现实打算,解决掉村口那商队和官差,再杀奔罗店。
照着北方的经验,怎么也会带起一股乱潮,然后裹挟着乱潮杀向嘉定,再之后……再之后她没什么想法了,即便在北面,她的经验也就到这里,接着被从四处不断涌来的官兵撕咬吞噬。
白莲总是难现人间的,官府、朝廷和皇帝也从没绝过,那又怎么样呢?反了,杀了,吓破狗官、朝廷和狗皇帝的胆子,其实也已经够了,只要乱过、只要她喊出了声,穷苦人喊出了声……就够了。
无力感被重新建构的理念冲刷走,米五娘看向几个犹犹豫豫还站在身边的人,林远傅、张九麻子和许三。这三人似乎自觉是米五娘的“贴身护法”,不必跟那些人一同去陷阵冲锋。
她目光就如手中的宝剑,逼视着林张两人,两人打个哆嗦,赶紧捏着扁担,提着菜刀,朝前跑去,一边跑还一边相互打眼色。
许三也愣愣地要走,却被米五娘叫住。
“朝北去,去找师父的教门,让师叔祖们继续教你……”
米五娘解下手腕的铃铛,交给了许福娣,再嘱咐了地点,要许三护着。
许福娣眼中多出了一分孺慕:“师父,那你……”
米五娘脸上的非人气息消散:“师父要去证道……”
转瞬那气息又卷了回来,目光冷厉:“去为天下的穷苦人证道,让他们能承得老天……无生老母的恩泽。”
说完转头就走,再无半分留恋。
许福娣惶恐不知前路,下意识地扯着许三道:“爹……师父她……”
许三也惶恐地道:“小圣姑,我不是你爹,只是座下侍奉你的下人!圣姑有圣姑的路,小圣姑你也有你的路。”
许福娣父女朝北上了路,轰隆一阵枪响,许福娣还要转身跑回去,却被许三连拖带抱,埋头狂奔。许三没想那么多,脑子里就只转着圣姑的交代,这是支撑着他继续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米五娘刚到村口时,一阵枪声响起,将她预计的前路又打断了一大截。
村口已不止是那商队和十来个官差,又多出了四五十人,其中十来人是黑衣官差,其他人则是帮闲一类的便衣。官差端着的带刀长枪,枪口正飘着青烟,而教众们被这枪声震住,畏缩地朝后退着。
来的是罗店巡检和法正,马铭派去报信的人在半路就撞见他们正在盘查失踪人色,急急奔过来,将被围的商队人员和马铭等人救下。
“老母护身,刀枪不入!”
混在人群后面的林远傅见对方人不多,也来不及装弹,赶紧扯了一嗓子。
教众们心气再起,冲了上去,之前是六七十围二三十,现在变成三四百围七八十。
米五娘暗松口气,心想自己的造反大业,要还没出村子就被打垮了,那简直太丢师父和历代师尊的脸了。
可这口气还没沉到底,又被梆梆的锣响拉了起来。
隐隐见到远处人影摇曳,不知有多少人,米五娘神智有些恍惚了,真的就到这里了?
来人一**的,渐渐汇成人潮。马铭报给了巡检法正后,巡检法正遣人到邻村找镇院事,要他们招呼丁壮抗贼。镇院事正热心乡镇事,江南虽还未立乡尉,义勇体系没建起来,但多是乡绅的院事一招呼,村人都涌了过来。让他们上阵打仗那肯定是不敢的,凑热闹揍揍贼人还有胆量。
于是密密麻麻的人潮涌动,扑向黄家村。看在米五娘眼里,有种角色颠倒的荒谬感觉,这些人,不该是在自己攻破镇子,杀了狗官后,一呼而起,跟在自己身后造反的人吗?
起码上千人已见身影,后面还不知有多少人,米五娘玉颊苍白,眼瞳也有些失焦。
“圣姑,此处成不了事,赶紧去松江!”
“有我们护着圣姑,怎么也能走脱!”
亲信教众纷纷出声,米五娘定了心志。
还不能放弃,十八门的教众正汇聚松江,还有大业等着她……
米五娘决然点头,再高呼两声老母护身,推着一般教众继续朝上冲,自己却由亲信护着,返身朝村西方向奔去,那是一片杂草荒坡,远离道路。
米五娘虽然消失了,剩下的教众却置若罔闻,继续癫狂地冲向官差。队伍里有人转头没找到米五娘,抽了口凉气,抱着脑袋,朝着林子里奔去。
跌跌撞撞跑了好一阵,一脚踏空,摔进坑里,压得一个人杀猪一般尖叫。
一个胖子爬了起来,举着小刀子,满脸戒备地问:“你是谁?白莲教的?”
那人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小人张、张九麻子,是、是天……对,天主教的!”
“没说谎!?”
“老天爷在上,如有半句谎言,天打雷劈!”
话音刚落,轰隆爆响,真如闷雷一般,好半响两人才醒悟是枪声。
黄家村西,百来名灰衣义勇列作两排,截断一整条荒坡,前排刚刚放下火枪,退后装弹,后排踏步上前,举枪瞄准。六七十步外,几十个人被这道排枪轰得呆在当场,前排一个白衣身影,婀娜窈窕,牵起了所有人的视线。
队列一侧,嘉定通判候安盯着那道身影,神色复杂地自语道:“真的是你,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