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段宏时就讲到了后三代,英华天道思想之下的真理派史学将三代分为前后两个三代,前三代是上古先人时代,后三代则是夏商周。圣贤动辄所云的三代之治被尽数推到难以考证的前三代,这样旧儒就难以把三代之治替换为夏商周的“礼乐正统”,由此争夺史学话语权,这也是提防旧儒借天庙地位和《圣经》影响力卷土重来,以教入政。
“后三代有两点最大不同。先说说王者传承。前三代王者都是推选,以禅让传承,谁贤谁得位。到了后三代,则是以血脉继承。《圣经》里说得简单。夏启承大禹之位,变禅让为世袭。为什么会这么变呢?天庙祭祀们说,这是圣人之世终结,凡人之世到来。以道德言,这是没错的,可以真理来看,此变就非道德可概论的了。”
“后三代农稼精进。人口繁衍,事情越来越多,王者手里掌握的权力也越来越重,生杀予夺,后世所谓天子之怒,流血漂橹,那时就已差不多了。如此权位,自能坐拥财富。乃至夺一族一国财富为私产,王者要化公为私,当然要传给血脉之后。”
“那么这单纯只是人心败坏。公德溃灭么?不,老夫教你们的真理学,不是修身的德行之学,而是探究人世之道的学问,所以看事不能以褒贬之心去看,而是要寻它本来的面目,禅让变为世袭自有人世应于天道之理。”
“不妨设问,在后三代之世,若还是禅让,还是选贤。那贤不贤到底该怎么判别?又该由哪些人来判别?后三代之世,已是私利之世,人人有私,家家有私,私利着落不一,要贤。就得能调剂这纷纭私利,护住公道,立下公利。”
“可那时能做到家家得公道,人人都享欲得之利吗?别说那时,现在都办不到,所以再没办法如前三代那般选贤。而要护公道,立公利,最直接的法子,就是化大家的公利,为王者一家的私利。既是王者私利,他当然背此利之责,视国为家产,视民为家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领有四海,牧养万民,就是这么来的。就华夏一族的存续而言,这是最有益也最现实的法子。”
“到后三代,王者之位以血脉传承,而拼成华夏的图块,还是无数族群,也以血脉相继。天子只管到京畿,更远的地方是天子兄弟子侄或者远亲所建的方国。天子如家长,卫护天下一家,臣民奉天子为主,如子事父。君臣如父子,天下才能稳固,这就是君君臣臣的由来。”
讲解了君王世袭制的历史必然性,以及儒家的纲常起源,老头话锋一转,谈到后三代的第二个特点:“后三代兴奴隶,耕种为民,工匠为奴。耕民领有土地,是国家的根基,他们跟君王有血脉相连,也只有他们才有资格拿起刀枪,为国而战。奴隶则被用来建城开渠,修造器具,干的多是工匠的活。直到明清,工匠还被列为贱籍,最早就是这么来的。”
“奴隶是怎么来的?刚才我们说天子领有四海,那只是名义上的,方国攻伐不止,战俘就成了奴隶,加上犯法而失国人资格的那些人,后三代奴隶多不胜数。商周牧野之战,商纣起大军七十万迎战周武王,大部分都是奴隶。”
“待春秋起,奴隶渐渐少了,而后我华夏虽有婢奴、部曲,却再非后三代时那种与猪狗无异,主人可随意处置的奴隶……”
一只小手举了起来,是六皇子李克苡,已晋宁妃的四娘之子,今年五岁,心性率直,想到就问。
“老夫子,不是说今非昔比吗,为何现在又有奴隶了?”
段宏时楞了下,五岁的小家伙,居然也能问出这种问题来。
五皇子,今年九岁的李克莘附和着弟弟:“是啊,南洋种植园和矿场里的奴隶就像是牲口一样,娘娘们说他们很可怜,主人根本不当他们是人,做工的时候还拴着铁链子。”
学堂夫子嗯咳着想要为段宏时圆场,这可不是今日讲学的内容,而且话题本就敏感,国中一直都在争论。段宏时摆手止住,呵呵笑道:“谈古不论今,讲课没人听……”
在学生们的轻笑声中,老头敛容道:“仁人总是由内而外,渐渐而发的。先有家人之爱,再有同胞之爱,接着才是人人之爱,也就是墨家所言的兼爱。老夫并不是要你们无视墨家兼爱,而是兼爱之下,先有家人之爱、同胞之爱,不能因这兼爱损及亲人和同胞。”
“本朝奴隶之事虽加于外族,确是与仁相违,老夫本是反对的。但要禁此事,就得从长计议,商人们自是借此谋得了大利,可同胞们也因此而得利。若因禁此事而挑起国人相争,这岂不也违了仁之根本?”
李克苡没被说服,鼓起胖乎乎的脸颊道:“这么说起来,咱们大英就跟商朝一样,还是有违背仁义的地方!”
响亮的女童声响起:“李克苡你是笨蛋!一点都不知道天下大势!洋人也在用奴隶,他们运昆仑奴的船满地球跑呢!”
这是五公主李克筠,昭妃宝音的女儿,比李克苡大了一个月,两人年纪差不多,天性犯冲。
啪的一声轻响,四公主李克瑨拍响了教尺,也不说话。李克苡本要反驳,赶紧闭嘴,李克筠也打了一哆嗦,撅着小嘴,一脸懊恼。他们的四姐可是个冷面人,当着风纪学长,学堂的纪律好得没话说。
看着心性各不相同的皇子公主,段宏时笑得格外慈祥,关于李克苡的问题,他还有更深的感慨:“克苡啊,你问得好,今世与古时有何分别,今世到底鼎革了什么,老夫已有所得。此知乃老夫最得意之论,天道之学、真理论,都不如也,这就是新的三代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