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椅摇得越来越缓,最后停了下来,白延鼎看似已睡了,一人急急步入园子,正是之前在平然跟周昆来和左大人共处一席的白姓胖子。
见他如此,此人赶紧驻足,转身要退,却听白延鼎道:“何事?”.
此人恭谨地道:“二叔,安排妥当了,家中的船队停在釜山。另外,马德拉斯平定,大少爷传讯说要来琉球休假。”
白延鼎嗯了一声,挥手示意退下。那人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小意地再道:“二叔,这一停要多久?左大人和周昆来那边都办好了首尾,就等着咱们收人呢,耽搁得太久,怕他们那边……”
白延鼎烦躁地呵斥道:“事关我白家前程的要紧关头,还去关心什么生意!?别说左未生和周昆来,年羹尧要敢咋呼,我立马断了他的海路!”
对这帮自己办事的族侄毫不客气,白延鼎怒喝道:“满脑子就只记得那点小恩小惠,不争气的家伙,滚!”
族侄掩面要退,白延鼎心念一转,再招手道:“回来!”
“松江府那边是你儿子在经办这事吧,让他支使三合会的人去盯住汪瞎子……”
白延鼎说这话时,语气份外虚弱,像是花了绝大的心气才能做出这决定。
那族侄愣愣地问:“盯住汪瞎子?要做什么?”
白延鼎冷声道:“先看住,能做什么到时再说。”
族侄此时脑子却好用了,颤声道:“若是禁卫署的人察觉,这事就大了,二叔!”
白延鼎冷哼道:“你别想歪了,汪瞎子要出了事,我更倒霉!这事你亲自带着你儿子去办,自己别露面,让三合会的人顶在前面。”
族侄还嘟嚷道:“眼下大家都瞧着安国丈家呢,也没见皇上出面遮护。竟然容南京律司给国丈家发官告,还轮不到咱们白家顶在前面吧。”
白延鼎没说话,就怒视这族侄,对方不敢再多嘴,领命离去。待他身影不见,白延鼎才低声自语:“我区区白燕子,能跟安国丈比?”
此时将近九月下旬,南北贩奴案已波及一国。舆论喧嚣不止。最初还只是三正这些二流墨儒报纸在上蹿下跳,现在连《士林》和《英华民报》这一类大报也开始发力,纷纷揭露在工坊和种植园、农庄里作工奴的北人遭遇是如何凄惨,矛头直指国中工商。
只是如此还不值得白延鼎焦躁。可这一波声潮的背景是边防查获的交易账本,三合会已露在外面,官府和报界循着三合会的线头再摸下去,摸到海军的痕迹,乃至他间接控制的劳力公司,他白延鼎就危险了。
这些年来,北洋公司向南洋和西洋转卖过无数鲜人和日人,北洋舰队不仅充当保镖,也分润一些零碎生意。借此机会。白延鼎以职权招来族人设立劳力公司,不仅买卖鲜人和日人,还转手过好几万山东和直隶的工奴。
生意作到如今这地步,白延鼎都是麻着胆子一寸寸挪出来的界限,皇帝似有所知,可并未关心,这生意毕竟是间接倒手。不涉国人,还因为他白延鼎有所节制,之前不敢搞得太大,也不敢直接动用海军舰船,而只是借他名头方便行事。
从去年开始,本土和南洋所需工奴大增,白延鼎的手脚也渐渐放开,不仅上了规模。还跟年羹尧直接作起了生意,周昆来则是他用来跟年羹尧对缝的梯子。之前他族侄白俊兴代表他去了平壤,跟年羹尧的代表左未生和周昆来会晤,就是为三方合作以来最大的一桩生意。
白延鼎心中还存着一分理智,想着干了这一把,就好好收敛。可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眼见就要栽在这一把上了。
旁人看来,白延鼎似乎有些杞人忧天,贩北人为工奴本就算不上罪,只是不仁而已。就如白俊兴刚才所说那般,国丈安家也有涉此事,南京律司正立案调查,皇帝却没出手遮护的意思,容律司按部就班地查着。要栽也是产业都在海外,控南洋和西洋两家公司不少股份,工商界号称“两洋王”的安国丈。
白延鼎却另有想法,首先,皇帝心软护短,掌国二十多年来,不管是青田白城嫡系,还是军政从龙老人,尽管惹出了一些事,皇帝却未如历代开国皇帝那般兴过大案,严办过谁。工商、官场和军界对皇帝还有“太仁”二字评语,这不是讽语,而是形容皇帝在对待臣下这一面,就像是宋太祖和宋仁宗,格外优容。
基于这一点,白延鼎绝不相信皇帝会坐视安国丈遭国法发落,一定会遮护的,只是现在还没出手而已。
其次,皇帝心狠手辣。一旦形势需要,必须丢出牺牲品,他绝不留情。这二十多年来,老臣们之所以没有遭大过,也是一国格局分化,闹不出太大乱子。如今这场声潮隐隐在动摇格局,白延鼎似乎已看到英初三大案的影子。皇帝在三大案里可是高举屠刀的,持着修罗心的。
在此认识之下,白延鼎相信皇帝正稳居幕后,寻找着稳定格局,平定人心的替罪羊。
第三点,他白延鼎清楚自己的份量,跟安国丈比起来,他不值一提,但在国人眼中却还算个角色。皇帝要遮护安国丈,要稳格局,就需要一头有相当份量的替罪羊。于私于公,他白延鼎就是最佳选择,谁让他这一年来动静太大呢。
周宁就是前例,周宁恶了太子,被拘在白城“静修”,就此销声匿迹,连个水泡都没吐出来,这是皇帝不想让一国在此事上有所声张。现在皇帝需要在南北贩奴事上声张,自也能大张旗鼓地将他白延鼎,乃至整个白家连根拔起。
“必须要做点什么啊,现在就看那汪瞎子到底要闹腾到哪一步了。”
心中忐忑,白延鼎对汪士慎更怀着浓浓怨气。眼下舆论声潮还是两股,一股讨伐国中工商不仁,一股开始归罪于满清。尽管杂乱,可白延鼎的看法跟大多数人一致,这都是汪瞎子在引领这股声潮。只有他有这个名望。之前他在东园跟他的那个姓朱的台湾部下闹翻脸,不过是迷惑东院、政事堂乃至皇帝的把戏。
正在揣测中,脚步声又急急响起,却是白俊兴急急又奔了回来。
“犬子传来消息,说汪瞎子在东院提特察案,要法院、政事堂和两院一同广查贩奴案!”
听得这话,白延鼎一跳而起,握拳恨声道:“汪瞎子……该死!”
列为特察案。这事就意味着一捅到底,就事论事,他不过是借职徇私,外加不仁不义。一些小罪而已。可小罪是线头,接着怕就要栽上里通满清的叛国大罪,他白延鼎可是执掌北洋舰队的一军之帅。
心头沸火翻腾,白延鼎咬牙再道:“汪瞎子该死!”
他霍然直视白俊兴道:“你去东京,再多办一事……”
东京龙门,一处挂着“江南银行贵宾会”的秀致园林里,一帮华服员外们正满脸怒色,议论纷纷。
“汪瞎子该死!”
一个员外拍着大腿道:“之前他还没这般狠绝,就推着报纸在议满清之罪。南面华丝会一案,也只停在安国丈一家身上,真是麻痹了我们。现在可好,露出獠牙了,这般咬下去,非但我们江南工商要被咬残,岭南乃至南洋都要遭了牵连。”
另一个员外道:“我看他是在跟咱们背后的东家示威。要东家们早早收手,容他扫落一地蚂蟥,就此得了绝大名望。”
再一人冷笑:“蚂蟥是谁?不就是我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