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是雪花般的紧急塘报涌进来,以山西太原府和阳曲县的乱子为开端,一锅沸油正冲起半天烈焰,正燎烧着整个北方大地。
“太后!太后不好啦,崇文门商关被烧啦,宫里的年货也全被抢啦——!”
接着李莲英冲入坤宁宫,如天崩地裂末日降临般哭诉着,茹喜就觉一股无形罡风,由她亲手织造推转起来的罡风,狠狠抽了上来,将她的三魂六魄扫出了躯体,朝着冥冥地府坠落。
“好……好贼子!”
因这消息而生出的锥心之痛扯住了魂魄,茹喜脸色煞白,脸肉抽搐,语不成声。
她的百花香油!她的南洋香粉!她的精制混元套!她的御用福寿膏!内务府在南蛮那采办的年货里,吃穿用玩的东西还不心痛,可这些或隐秘或奢侈之物,都是南蛮作坊限量供应的,这一批没了,等下一批至少得半年……
不过是让这些草头贱民跳跳,他们居然敢上墙揭瓦了!让他们反南蛮,他们竟然反到大清栋梁的头上了!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可以!?
茹喜套着假甲的尖尖手指伸出,抖得像是在弹琴,她的声音完全变了调,有一种划拉玻璃的恶心感:“找庆复!找高其悼!”
她几乎咬碎了牙关,玻璃窗也快被震碎了:“杀!赶紧杀个干净!不把那些贱民的脑袋拿来,哀家就拿了他们的脑袋!”
一个杀字如镇魂宝物,将茹喜的魂魄拉了回来,可还没完全入体,衍璜、吴襄、讷亲和张廷玉等一帮军机大臣又急急赶来,脸色屎黄,像是每人屁股后都缀着一只马桶。
“太后,塘沽大乱!”
“数万乱民冲了南蛮设在塘沽的商关,避难的一百多南蛮男女尽皆殒命!”
“其中还有南蛮塘沽领事官员……”
罡风再起,茹喜几乎能清晰地听到啪的一声脆响。刚入体的魂魄被拍得又朝另一方飞了出去。
诸位军机所说的塘沽之乱发生在两日前,这场乱子说起来还跟北京有关。在北京城已闹得头顶冒烟的人急速分化为两类,一类人无脑去冲砸满是南蛮商货的关卡,砸崇文门商关就是他们干的。另一类人。如洪定和何智之流,却还留着三分理智,不敢去碰跟内务府和官府有关的产业,而是把主意打到了塘沽。
塘沽堆着如山货物,塘沽还有要自海路逃走的南蛮,朝廷不敢在北京城闹得太乱,可塘沽乱乱无妨嘛。
于是数千北京民意运动的精英分子直趋塘沽。跟塘沽的民意运动合流,本就煮到沸点的热油,再加上这股人马,顿时破开极限,本被严密遮护的塘沽商关淹没在汹汹人潮中。在此避难的塘沽领事,护卫官兵和英华民人一百七十六人殉难。
完了……这是活活把开战的把柄送到南蛮手上啊……
茹喜魂魄飘渺,一口气没提上来,两眼差点翻白。之前日本长州藩刺杀南蛮两名通事。南蛮就起了大队水师,正奔日本去问罪。看南蛮报上消息说,不把日本德川幕府搞下台。不把长州藩连根拔起,怎么也难消南蛮一国之气。
现在好了,大清这边捅出的篓子已破了天,先不说天庙医院和商馆被砸无数,北京东城英慈院死了十多南蛮大夫,本已让她极为忧心,又多出来一百七十六人,还有使臣,就算圣道爷还无意出兵,也难以违逆一国人心。
大清要亡国了么?要因自己翻搅起这一股人心大潮而倾覆了?
茹喜仰头就瘫在软塌上。惊得太监宫女们又是掐人中,又是捏手足,弄了半天才让她回过神来。
“杀!那些个暴民,就是想亡我大清啊,杀!塘沽的官,勿论军政。从同知到守备,杀!”
茹喜再高举镇魂宝物,事到如今,就只有先下手为强,把姿态摆出来。
“唤庆复来,赶紧的!让他去见陈大人,说什么条款我们都允了!”
冷静下来,茹喜就想到了最重要的事。
下方跪拜的军机们相对无语,心说什么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就是啊!
“本以为那妖婆能有点起码的理智,知道麻杆打狼两头怕,可没想到……”
未央宫肆草堂,李肆面对前来紧急请谕的薛雪、陈万策、谢承泽和萧胜等人,话语既有讥讽,又有沉重。
对君臣来说,北方大乱的消息有好有坏,好的是茹喜待国器如玩物,不知死活地翻搅起民心,现在形势已失去控制,为了不让满清江山倾覆于这汹汹民意中,茹喜必定会向英华五体投地,任由处置,断根行动该再无障碍。坏的是英华在这场乱子中也损失严重,尤其是死了不少人,英华国中也将再度掀起反清**,要求马上北伐的压力越来越大。
“现在打也不是不行,以伏波军为先导,自塘沽直入北京,再从淮北、陕西以及苏里雅苏台各遣一军,三面进击。满清正如沸锅之势,我军北上,即便不是一呼百应,城城纳降,也能势如破竹。因此不必动精锐之师,三五万红衣加倍数义勇,再纠合苏里雅苏台蒙古诸部,足矣!”
见李肆目望虚空,显是在计较着利害,萧胜略有些激动地提了意见。
正在调理一国架构的薛雪率先反对:“伐清重在政治经济,而非军事。这两面现在火候还有不足,就此拿下北方,会有太多问题。”
谢承泽脸上还浮着悲戚之色,塘沽领事是通事馆新生代翘楚,就此殉难,通事馆的损失难以弥补,他也摇头道:“看满清这乱子,就知太多北人还蒙昧不明,对我英华满腔怒火,否则也不至于闹到那妖婆都难收拾的地步。此时北伐,真的是火上浇油,杀戮太重的话,又要牵动国中墨儒仁党起来跳腾。”
萧胜哼了一声:“之前北人自乱,讨伐朝廷压迫北人太甚的是他们,现在叫嚣北伐的也是他们。将来北人伤亡多了,要跳出来闹的还是他们,这闲话生意真是好作啊。”
史贻直嗯咳道:“我英华倡中庸,总得有人唱反调。让大家绷着一根弦,行事不至于太偏执嘛。”
他看向陈万策:“陈相是何意见?”
陈万策微微一笑,朗声道:“在下领国中俊杰谋划北事,首论即为谁是敌人,谁是朋友。现在北方之势,大家看起来乱,可在下看来。却是泾渭分明。哪些人可以用,哪些人留不得,哪些人要诛心革面,再清楚不过!”
尽管国人也付出了代价,可陈万策本心是极兴奋的。满清以内务府、皇商官商为脊梁所编织起来一张利益大网,维系着满人的统治,也攀附着汉奸官僚。北方民间工商力量以及一般民人被这张大网重重压着,原本后者之间还有若干矛盾。可经由这场乱子,后者开始融合到一起,一同反抗这张大网。山西太原府之乱就是例证。
而反英最积极的人群在此次乱子中也显现出来,那就是被鼓动起来的社会渣滓,这些人蒙昧无知,毫无底限,正是未来英华复土要整治,要诛心的重点对象。
而一般民人,尤其是底层农人工人,满清不敢太过触动,却是英华异日复土可借助的有生力量,但这需要清理和转化深埋其中的邪教道门。
至于知识分子。由此次民意运动可以看出,满清治下已没什么有“脊梁”的知识分子,要么因开了眼界,不愿再接受满清大义,由此避世乃至投奔英华。即便对英华还有抵触,也都是选择年羹尧那一派。跑去宁古塔了。而剩下那些顽冥不灵的守旧派,抱着道学礼教,不足为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