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天气非常好,阳光很充足,金色的光辉从太阳一路挥洒下来,将温暖公平地赠送给所有生灵。草木接受阳光,越发葱茏蓊郁;动物接受阳光,得以活过冬日;唯有人类接受了阳光,却还得做工劳作。
大运河有七丈多宽,从这好像边看过去,好像一条银色的缎带,紧紧地点缀在黄色的土地上,美人围的一条纱带。运河边草木葱茏,虽然已经是寒冷冬日,却仍有一些草木不甘在寒冷的淫威下屈服,固执地选择青翠到底。
他转头,看到纤夫们在拉船。
他们穿得很少,少到从来不怕冷的周珺都为他们觉得冷。这些纤夫大都是年轻汉子,下身是破破烂烂的、浆洗得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裤子——假如这破破烂烂的布片能够成为裤子的话!他们上身是从来不穿衣服的,运河两边,滩涂甚多,经常需要出入水中,时间一久,汗浸盐汲外加上纤索的磨损,什么衣服都抵不住这样的消磨,倒不如索性不穿,反倒节省一些。若是盛夏天气或是忙碌时节,为了工作方便,他们是不穿衣服的,哪怕是遇到大姑娘小媳妇,也绝对不会害羞。
若是有官家女子在船上,此时就得闭门不出,否则见到这些纤夫,只怕有损官家体面。
今天太阳虽足,风却很大,北风卷起了连天的衰草,在运河两岸疯狂地舞动着,而这些却从来不能阻碍纤夫的行动。他们几十个人一伙,齐齐将纤绳背在背上,有些人是直接将绳子放在皮肤上的,好一点的会垫一块布,但是也绝对好不到哪里去。不超过一天,这些地方就会因为剧烈的摩擦而破损,慢慢渗出殷红的血。而哪怕是这样的时候,他们仍旧需要工作,需要拉纤,否则就挣不来一天的衣食,就没办法喂养自己的老婆孩子。
周珺今天穿得很精神,大红色的大同装剪裁得当,尤其是修身的设计,将他匀称而健硕的身材衬托得很好,而脖子上围的红色领巾更是与他的俏脸相互映衬,使得他越发有出尘之姿。事实上,刘如意就打趣周珺,说他“翩翩有谪仙之态”。
在自己敬若神明的师尊面前,周珺绝对不敢说自己有什么“谪仙”的姿态,否则岂不是把师尊比下去了!但是私下里想想,周珺还是不免有一些自得,毕竟这话是刘如意说的,此人是师尊心腹,首席济民官,这至少可以看做他向自己示好的姿态。
他慢慢沿着运河行走,前面有一队纤夫正在拉纤。
打头的是个老头,他已经很老了,看上去差不多得有五六十岁,这已经是高寿了,可是他仍旧要辛勤劳动,以维持自己痛苦的生命。他虽然面容憔悴、满脸皱纹,肩膀却宽阔得好像个年轻人,这也是拉纤生活给他的馈赠。他头上没有包头巾,这可能是他根本买不起头巾,也可能是他并不喜欢戴,但是不论如何,他的头在寒风中散发出白色的雾气,这是因为他在剧烈劳动,以至于头上温度太高,使得蒸发出的汗水都变成了水汽。他的神态冷漠,好像这看不到头的拉纤生活已经耗尽了他对于未来的所有憧憬,眼下的劳作也不过是机械的日复一日罢了。
他后面是一个留着短须的中年男人,他似乎还对生活保留着一点点希望:留胡须是一件需要花费时间和精力的事情,如果想要保留好的胡须形状,就更需要精心保养了。从这一点看出,这个中年人似乎经济状况不算太坏,能够让他在辛苦劳碌之余有时间注意一下自己的仪表。
纤夫们注意到了周珺的到来,他们没有做出多少反映,这是因为周珺很明显是官家子弟,或者是富商之子,反正非富即贵,他们是断断不可能有任何联系的,倒不如干好眼前的事情,给自己一家老小赚取一天的伙食。不过周珺看到一个少年似乎往人堆里面躲了一躲,这个少年皮肤黝黑,肌肉健硕,周珺不认识他,不过周珺猜测少年可能是觉得自己穿得邋遢,在周珺面前自惭形秽了吧。
周珺没有在心里嘲笑或者鄙夷这个少年,设身处地地想想,若是自己和他易地而处,只怕自己也会这样做。少年人最是虚荣和要强的,在比自己优秀的同类面前,少年要么是以傲慢应对,要么就是敬而远之,总是很难保持平和的心境。
突然,笨重的航船行进到此处,再也走不动了,这船似乎遇到了险滩激流,水流的力量和纤夫的力量相互僵持着。船主人从船舱里面走了出来,这艘柞木船颇为庞大,看上去得有个四五百料,装饰也是颇为精美,不仅在梁柱、船篷上有金漆涂抹,更是在显眼的地方绘制了图案,从那鲜明的色彩和精美的绘工来看,绝非等闲人家可以使用的。
船主人穿着一身蓝色的锦袍子,头上戴着厚厚的皮帽,脚上蹬着一双崭新的鹿皮靴,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但是在冬日的水上的确能起到保暖的作用。他站在船头看了看脚下的水流,脸上泛起一抹忧色,高声呼喊到:“你们这些贱骨头,快给老子拉!拉得好有赏,拉不好,让你们统统吃棍子!”
他这句话似乎起到了一定的作用,纤夫们开始喊号子了。这号子有声无字,适合纤夫们汇聚力量,“嗨,嗨哟哟,嗬嗨,拖呀,拖、拖拖拖……”,这声音被纤夫们沙哑的声音演绎出来,恍如一出黯然收场的戏剧,又好像盛宴寂然散场后收拾残羹冷饭的声响,与他们一水相隔的地方,有歌吹,有美酒,有美人,有雕梁画栋,有芙蓉锦绣,而在水的这边,只有无尽的劳作、恶劣的生存条件和寒冷的冬风。
同样是人,同样是两个肩膀抗一个脑袋,为什么差距如此之大呢?
周珺这样想着,被一阵嘈杂的声音打破思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