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容瞪大双眼,对上将头探出水面的小江豚。
仰赖“长相”的关系,小江豚张嘴闭嘴都像在笑,笑得人心头发酥,好像有软乎乎的猫爪垫拍下,一种说不出的愉悦。
“好玩吧?”桓祎抓着斗笠,对桓容笑道,“建康可看不到这么多的江豚。”
桓容点点头,凝视这群江豚的同时,忽然想起随船而行的苍鹰,心头赫然响起警报。
果不其然,天空响起一声鹰鸣,一道矫健的身影俯冲而下,利爪正对被夹在队伍中间的小江豚。
遇上袭击,半数江豚立刻下潜,很快不见踪影。
小江豚身边的两只却反其道而行,其中一头跃出水面,啪的一声砸起巨大的浪花,干扰苍鹰的视线。另一头趁机带着幼豚下潜,苍鹰想要得爪,除非学着鱼鹰潜水。
“噍——”
一击失手,苍鹰不甘鸣叫。
江豚再接再厉,又砸出一团水花。遇苍鹰飞近,霎时喷出一道水柱,几乎是擦着苍鹰的右-翼飞过。
苍鹰彻底被惹恼,可不等它再扑,江豚已迅速潜入水中,再寻觅不到踪影。
干脆利落,毫不恋战,当真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捕猎落空,晚饭泡汤,苍鹰飞回船舱梳理羽毛,乍起的翎羽彰显愤懑。
桓容留在船尾,眺望波浪骤起的江面,对桓祎道:“阿兄,我有事同你说。”
“何事?”
“盐渎之事……”
船队身后,破败的码头上突然出现十数个精壮的汉子,其中一人走进茅草屋,对躲在屋中的老者道:“可看真切了?”
老者点点头,因口不能言,只能用手比划着船身吃水之深,向汉子们表示,这几艘船上肯定有“好东西”。
“看船行的方向是去京口。”一名汉子迟疑道,“郗方回可不好惹。”
“这有什么。”另一名汉子搓着大手,嘿嘿笑道,“不能在京口动手,那就等这几艘船离开。咱们在后边跟着,总能找到下手的时候。”
“这么大的船队岂会没有护卫,我看这事风险不小。”又有人反驳。
“有又如何,凭咱们潜水的本事,趁着船上人不备必能得手!”
汉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彼此争执不下。
有人认为难得遇见这样的肥羊,不抢一把实在可惜;也有人觉得风险太大,恐怕会得不偿失,最好不要贸然行动。
最后,众人目光聚集到一名身材高壮的汉子身。
“寨主,你看这事怎么办?”
被唤寨主的汉子姓蔡名允,面皮黝黑,貌不惊人,除去高大的身材,混到人群中转眼就会不见。
他本人没什么名声,祖上却是赫赫有名的汉阳亭侯蔡瑁蔡德珪。
本该是豪族世家,却沦落到如今地步,其一是因为战乱,其二则是他属蔡氏旁支,祖父更是婢生子,哪怕习得水军本领,照样不被家族看重。
在胡族占据中原后,其祖死于乱军,其父更与家族离散,沦落成为流民。
这之后,父子为了生计沦为江边水寇。
蔡父死后,凭着他口述的半部水军战法,蔡允集合四五十汉子在江上纵横往来,将水寨整治得有模有样,成为长江下游一股“知名”的水匪。
蔡允貌似粗莽,实则十分精明。率人劫掠过往商船之前总是仔细分辨,遇上官船格外小心,避免惹上不能惹的对象。
此番桓容的船队靠近码头避雨,正巧被水寨的探子发现。
财帛动人心。
哪怕知晓这支船队不好惹,也有人忍不住想下手,尤其以加入水寨不久的流民为甚。
“寨主,你看这事如何决断?”
“去岁朝廷对北边用兵,你拘束寨中上下,运粮船从眼前过都不能下手。兄弟们几个月都是过得难熬,不说吃糠咽菜也好不了多少。”
“如今总算有了这头肥羊,难倒还不许咬上一口?”
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越出众人,大声道:“咱们是贼,是寇!不劫船如何养活全寨上下?再者说,这船看着就不普通,说不定又是哪个搜刮百姓的贪恶之辈,咱们抢上一回也算是为民除害!”
刀疤汉子振振有词,更多人开始心动。
蔡允表面不动声色,看着得意洋洋的汉子,眼中闪过一道冷光。
“不急着动手,先跟上去打听一下虚实。”
“可……”
“甘大,你被金银迷眼要去送死,不要拖着水寨中的兄弟!”蔡允厉声道。
“这样的船岂是好劫的?稍有不慎,寨中上下都要搭进去!你当我不知道你之前做了什么,为何要投靠水寨?”
甘大脸色涨红,拳头握紧,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你想截北运的军粮,惹上了豫州私兵!不是袁真丢了官,没心思追究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你还能留着脑袋?”
哗!
众人哗然,知晓内情的且罢,不知道的都是怒视甘大,这人明摆着就是个祸害!
几言压服众人,蔡允谨慎布置安排,并亲自带人缀在船队后,一路悄悄跟随。
在蔡允看来,做贼不是长久之计,如果有机会,他很想投靠一方诸侯,争得一个出身。
以水寨现在的实力,郗方回的路肯定走不通,倒是幽州新任刺使那里有几分希望。听说此人乃是桓温嫡子,有晋室血脉,出任盐渎县令期间广收流民,不拘一格提拔,身边的车前司马都是流民出身。
蔡允十分心动。
他自认一身本领不弱于旁人,如果有机会定能鲤鱼跃龙门,为自己和儿孙博一个前程。
“凌泰,划快些,甩开后面那几个,我有话同你们说。”蔡允对心腹道。
他留心观察过前面的船队,认出船上挂有桓氏旗帜。如果是他想的那样,这绝对是天赐良机。
如果错过这次,恐怕他真要一生为贼,令祖宗蒙羞!
船队接近京口,桓容听钱实禀报,身后似乎跟了“尾巴”。
“九成是水匪。”
水匪?
出乎钱实等人的预料,桓容斟酌片刻,没有下令捉拿或是驱赶,而是全当没有发现,继续开往京口。
“别惊动了他们。”
不是桓容慈悲心发,而是他突然想起,自己将来肯定要建造海船,水手和水军都不可或缺。这些水匪别的不成,在水上的本事肯定有几分。
沦落为匪,思想觉悟不高?
没关系。
放出人-形-兵-器,揍也能把觉悟揍高。
凡是看过的三国演义的都知道,擅长水战的三国猛将,出身水贼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运气到了挡都挡不住啊。”
桓容站在船头,看着渐近的京口,笑容愈发灿烂。
与此同时,秦璟回军彭城,驻扎城中,亲自监管造城。秦玓暂留东海郡,防备鲜卑兵反扑。
因战事进行过快,秦氏坞堡兵源出现不足,秦策派来的步卒和骑兵实属杯水车薪,想要守住徐州等地,面临的困难绝对不少。
如果鲜卑能在此时发兵,纵然不能夺回全部失地,也能给秦氏坞堡造成不小的损失。
可惜的是,慕容垂托病不肯领兵,更带着儿子侄子北走乐陵,再上昌黎,借段氏的财力招兵买马,将矛头对准丸城。
慕容评实在无法,只能推出范阳王慕容德。
慕容德倒是很给面子,接到官文不久就带兵奔驰荆州。如能拿下此地,便可将秦氏坞堡的辖地拦腰切断,再各个攻破。
可惜的是,朝廷拖延的时间太长,慕容德赶到荆州之前,在途中遇到洛州发来的援兵,秦玚亲自带队。
双方都没料到的会迎头遇上,没时间发愣,二话不说直接动手,主将更是带头冲杀。
慕容德人数占优,逐渐占据上风。
就在秦玚陷入险境时,数辆奇怪的大车和一群乱哄哄的杂胡突然闯入战场。
大车排成一排,以势不可挡的姿态的冲了过来。杂胡挥舞着刀枪,紧跟在大车之后,喊叫得格外起劲。
交战的双方顷刻被冲乱,整个战场被从中隔断。
秦玚愕然,慕容德傻眼。
为首一辆大车突然停住,车身挡板掀开,亮出成排锋利的箭矢,目标对准慕容德的方向,箭头闪烁可怖的寒光。
车中探出一人,竟是本该在盐渎的相里柳。
“二公子,不是发愣的时候,快吹号角,让人都退回来!”
“哦,哦!”
秦玚破天荒的发出两声单音,命部曲吹响号角。秦氏仆兵立即后撤,不再同鲜卑兵纠缠,杂胡同样掉头就跑。
几乎就在同时,箭雨飞袭而至。
鲜卑骑兵猝不及防,顷刻间人仰马翻。慕容德手臂被擦伤,伤口一阵刺痛,流出的血色发黑,箭矢上明显有毒。
“殿下受伤了!”
慕容德眼前发晕,无法继续指挥战斗,在部曲的护卫下后撤,攻打荆州的计划只能落空。
秦玚看着后撤的鲜卑骑兵,没有下令骑兵追击,而是尽速清扫战场、治疗伤员。随后看向正给杂胡分发兵器和肉干的相里柳,头顶冒出一个硕-大的问号。
相里柳跃下车辕,道:“二公子是往荆州还是豫州?若是荆州,倒是正好顺路。”
“你为何在此?”秦玚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提出疑问。
“说来话长。”相里柳敲敲车厢,一人从车中探头,是随他一同北上的相里枞。后者对着秦玚拱手,话不多说半句,转眼又退回车内。
“桓府君升任幽州刺使,州府恰好在彭城对面。”
“日前得知秦氏坞堡攻下徐州,使君特地命我等送来几辆武车和造城图纸,希望能助秦氏坞堡防御城池,击退鲜卑胡。”
相里柳一边说,一边抓了抓后颈,道:“此前我等先去了彭城,见过四公子,留下两辆武车和造城图纸。按照四公子的吩咐,这几辆打算送去荆州。”
“幽州刺使……桓容?”
“正是。”相里柳点头。
如果不是盐渎人手不够用,石劭实在走不开,这趟差事本不该他来。说起来,自从被桓容“挖去”城内,兄弟六个“技术宅”的人生就宣告终结,哪天带兵上战场都不会奇怪。
思量相里柳的一番话,再看成排的武车,秦玚不禁捏了捏鼻根。
这个人情可是欠大了。
如此会做“生意”,难怪会和四弟交情莫逆。
所谓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当真是不服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