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声炸响,一声接着一声,一阵急似一阵,愤怒的叫嚷声迅速被淹没。
人群涌向藤盾,立刻被推了回去。想要掉头,却发现后路也被堵死。
几名身染血迹的汉子从队伍中走出,貌似要上前理论,实则借身体遮掩,向武车后的私兵打出手势。
私兵点点头,举起右臂,鼓声为之一变,破风声骤起,十余枚箭矢凌空飞来,三枚恰好钉在为首的汉子跟前,距脚尖不到半寸。
汉子呲牙。
射到老子怎么办?
张弓的周延不以为意。
按照使君的命令,演戏也要演得真实,至少不能让人看出马脚。
汉子气结,用力磨了磨后槽牙,心一横,噔噔噔倒退三大步,口中高呼:“莫要放箭,我等不是乱-民!”
不得不佩服汉子的嗓门,这一声高喊,竟隐约压过了鼓声。
一人带头,余下几名汉子陆续出声,高呼“不是乱-民”“实为逃命等语”。人群先是惊讶,继而变成疑惑,激动的情绪渐渐削弱,强-冲的劲头为之一顿。
武车后,周延收起强弓,朗声道:“某乃幽州刺使麾下,今为讨逆而来!尔等是为何人?”
汉子立刻接话道:“我等是被逆贼抓来的村人!还请将军明鉴!”
周延嘴唇动了动,到底没纠正汉子的话,再次高声喝问:“即是村民,为何手持兵刃,身染血迹,冲至大军营盘?”
营盘?
众人四下里张望,果然见不远处有一片帐篷。只是心中仍存几分惊疑,没有立刻松开手中的刀-枪。
正在这时,一辆更大的武车从火光中行来。
拉车的不是骏马,而是两名魁梧的壮汉,均是宽肩厚背,腰粗十围,样貌粗犷,虎目闪着精光。
武车停住,车门推开,一个少年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一身绛缘官服,腰束金玉带,头戴进贤冠,身侧悬一柄嵌金宝剑。
少年身姿修长,气质温雅,眉目如画。
此刻立在车辕上,袖摆随夜风舞动,双眸灿亮如星,纵然未笑,也令人如沐春风。
不得不承认,在刷脸的时代,有副好相貌可谓无往不利。
周延固然英俊,奈何过于粗犷,不符合当世审美。典魁、魏起更不用说,后世还能做个型男,现下能止小儿夜啼。
换做桓容,根本无需开口,只是站到众人面前,身份便彰显无疑。
趁人群被吸引注意力,秦雷抱着袁峰侧行两步,迅速躲入藤牌之后。
袁氏部曲心生警惕,立刻想要跟上,不想被州兵拦住。前者正要发怒,但见对方扫过手中长刀,意思很明白,人要过去,刀先留下。
眼见秦雷越走越远,部曲心中焦急,终于咬牙交出长刀,只留下随身的匕首,快步跟了上去。
嘡啷几声,长刀落地。
人群茫然四顾,就见之前带头“冲杀”的汉子陆续丢掉兵器,伏跪在地。
“见过使君!”
桓容没有出声,视线再度扫过众人,目光冰冷。
无需做到极致,只要学会秦璟三分,就能应付眼前场面。实在不行,摆出渣爹的表情也是一样。
咚!
私兵齐声高喝,长-枪顿地,鼓声再起。
眼见带头的汉子伏跪在地,余下人等心中惊慌,纷纷丢开刀-枪,不敢当面造次。
桓容暗暗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破风声乍然响起。三枚利箭分别从不同方向飞来,越过众人,目标直指桓容。
“使君小心!”
典魁魏起同时大喝,抄起手中长-枪。
周延动作更快,飞速拉开弓弦,眨眼连出三箭。
电光火石之间,只听三声脆响,偷-袭的箭矢被-撞-飞两枚,余下一枚被典魁扫开,当场断成两截。
“抓活的!”
“诺!”
典魁护在车前,魏起盯准箭矢飞来的方向,当场带人扑去。
武车前的百姓顿时陷入恐慌。
竟有人行刺?
会不会连累到自己?
“使君,是氐人用的弓箭。”
“氐人?”
看过三枚箭矢,桓容挑了挑眉,神情莫名。
见百姓愈发惶然,随时可能再生乱,立即朗声道:“尔等如是村民,当与谋逆之人无干。然事关重大,不可轻断,需得核对身份,逐一查清之后,由同村之人彼此做保,方能放尔等归家。”
“如有逆贼藏身于此,自首罪可从轻,举发可获赏赐。”
随着桓容的话,众人的心情大起大落,到最后,再生不出半点反抗之心。在几名汉子的带头下,按照私兵的指示排成长列,走进临时搭建的一处营地。
营地中,大锅的肉汤正在翻滚。
对又惊又惧,刚自城内逃出的人而言,这无疑是意外之喜。
“每人一个蒸饼,一碗肉汤,都有,不要急!”
排队领取肉汤时,一旁的文吏会当面记录姓名、年龄和籍贯,还会查问清楚家中几丁,长居哪县哪村。
待蒸饼和肉汤分发完毕,记录下的名册已堆成厚厚一摞。
用桓刺使的话来讲,这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人口普查”。
从某种意义上,他还要感谢袁瑾。不是这位突然奇想,将寿春附近的人口都集中起来,事情未必能如此顺利。
拦截其他三座城门的队伍陆续折返。
除上千的百姓之外,还有逃出城的谋士武将,以及被收缴兵器的袁氏仆兵,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没能逃脱。
荀宥尚算客气,至少给对手留下几分颜面,虽说都是五花大绑,至少是绑在车上,没有让他们和仆兵一起步行。
饶是如此,除少数几人外,余下仍时满面怒容,神情很是不善。
“仆幸不辱命。”荀宥跃下武车,上前复命。
不费一兵一卒,寿春自乱。带来的将兵压根不用冲锋陷阵,只需埋伏在预定位置,守株待兔即可。
讨逆讨成这样,自晋立国以来,当真是独一份。
荀宥守在北门外,不只抓到袁氏仆兵,还有十几个氐人。
确定身份之后,荀宥没着急审问,而是全部绑起来-塞-进车里,和众人一起带回营地。
途中遇见魏起,得知桓容遇刺,当下心急如焚。回营之后,亲眼见到桓容安好,心才落回实地。
“又是氐人。”桓容皱眉,将三枚箭矢交给荀宥,口中道,“我本以为是有人设计,如今来看,八成真是北边的恶邻。”
恶邻?
对于这个比喻,荀宥仅是挑了下眉。
“袁瑾有意北投,氐人出现在寿春不足为奇。但其意欲行-刺明公,绝不可轻忽。”
如果是受命于苻坚王猛,问题可是相当严重。
建康不过一时风平,等到新帝继位,迟早会再起风雨。身边的麻烦已经够多,突然再加一个氐人,连荀宥都感到压力山大。
桓容无语叹息。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甭管压力再大,麻烦再多,也没法中途转向,必须沿着既定目标前行。
就像是一场血-腥的游戏,开始就无法回头,不玩到最后休想轻易撤出。试着反抗只会死得更快。
“暂且将人关押,无需着急审问。”桓容捏了捏额际,莫名的有些心烦,他忽然有些理解,为何历史上会出现那么多暴-君。
这些拐弯抹角找麻烦添乱的,不拍死实在不解恨。
“等到天亮,派人入城救火。”
待荀宥应诺,桓容又补充一句:“能救则救,实在不成也不要强求,莫要搭进人命。”
“诺!”
荀宥立即着手安排,桓容转过身,见秦雷站在不远处,手指向距离五十步的军帐,明白的点了点头。
“典魁。”
“仆在。”
“今夜你来巡营,不能闹出任何乱子。”
典魁抱拳领命,又为难的看向桓容。
明白对方的心思,桓容笑道:“无需担忧,留下一伍私兵即可。”
话落,桓容转身走向军帐。
秦雷迅速跟了上来,将情况简单说明,最后道:“仆观此子不凡,不似五岁小儿。”
桓容没说话,一路沉默着来到帐前。
几个生面孔守在帐外,单手按在腰间,表情中尽是防备。
不等桓容开口,帐中人听到声响,帐帘忽然掀开,现出一片温暖的橘光。
一个穿着短袍的童子立在眼前,明明是个四头身,却是表情严肃,硬充大人模样。此刻双手平举,躬身揖礼,动作称不上行云流水,也是一板一眼,分毫不错。
“袁氏子峰,见过桓使君。”
见到这样的袁峰,桓容莫名生出一丝古怪的感觉。
袁真英雄一生,奈何儿子是个废物点心,始终烂泥扶不上墙;袁瑾脑缺到极点,袁峰却聪慧得超出想象,压根不像五岁孩童。
该怎么说?
隔代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