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城迟疑着举杯一饮而尽却并不动身,直到门外的敲门声已经接近暴躁,她才终于咬咬牙开了门——也罢,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身体的便宜“爹爹”她总还是得见上一见的。
*
半个时辰后,越城勉强换了一身还算完整干净的衣裳,被丫鬟领着去见那“越老爷”。
越府的主人姓越名占德,是治理南花城的六品地方官。官位不大,这越府却实在有些大,碧城跟在丫鬟身后穿过漫长的画廊,亭台楼阁,又过了半个时辰才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越老爷的书房。她站在门口稍稍停顿,眼看丫鬟的脸色又臭了,才瘪瘪嘴迈步进了书房。
“小越?”书房里响起一个略微沙哑的声音。
碧城沉默与他对了一眼,心跳却乱了几分——这身体,还是对他有些反应的。骨肉相连,即使这身体的灵魂早就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是一个眼神,却依旧让她忍不住发抖。
“小越,今年九岁了吧?”越占德道。
碧城低了眉头不说话,小心地敛去眼里的光芒。她已经快有一年没有开口,一来是避免言多必失,二来也是因为在这越府之中,罕少有人会真正与她说上一句半句话,只是今天的状况似乎与往常并不相同……
越占德显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他自顾自道:“小越,你在府中九年了,为父知道你一直不是很开心。如今有个可以保你温饱,许你无限前途,让你光宗耀祖的机会,你可愿意去?”
光宗耀祖?
碧城悄悄抬了一眼,眼里却闪过一丝嘲讽。这便宜爹爹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倒是慈爱得很的,甚至他眼里原本露骨的排斥也被压抑到了眼眸深处。只可惜她不是小越,她甚至不是九岁的孩童,她第一次见到这位“父亲”的时候正被吊在房梁上饿得前胸贴后背。而这个便宜爹爹的慈爱,是送了狠狠一鞭子。
“小越,你听得懂为父的话么?”
碧城沉默。
越占德终于皱了眉头。他迟疑片刻,终于从案台上站了起来走到那一团小小的身影旁边,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干咳几声道:“小越,你知道吗,你萱姐姐自小身体就不好,在家娇气得很,爹爹知道你自小便能照顾自己得很好,你比萱儿强了许多,爹爹……很高兴。”
碧城瞧着地上那一团阴影,没有反抗。
越占德摸着她小小的脑袋,嘴角渐渐咧开了弧度。他道:“小越是爹爹的好女儿,萱儿太刁蛮,爹爹把她的名字抢了,送小越好不好?”
他的声音谆谆善诱,语调越发柔和:“从今日起,小越就叫越萱了,知道吗?”
碧城任由越占德的手在自己的脑袋上磨蹭,等他终于收了手,她才仰起头淡淡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越萱是越府二小姐,越占德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掌上明珠。也是她这具身体同父异母的姐姐。这样看来,是有什么事情想让她去当个替罪羊么?
“小越……”
越占德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忽如其来的“砰”的一声打断。几乎是同时,书房的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踹了开来——一抹红艳艳的云锦在门口闪了闪,紧随其后的是一个气急败坏的女童音在书房里尖锐地响彻——
“爹爹!你为什么要送这个贱婢去朝凤乐府!她有什么资格去!她明明是个贱婢——”
话音未落,倒凌厉的鞭子便直直地朝碧城抽了过去——
风风火火来者何人?
自然是便宜姐姐,越萱。
碧城早有防备,早在房门被踹开之初便悄悄站到了越占德身后,越萱一鞭子抽来的一瞬间她稍稍一闪身,便躲在了便宜爹爹身后。
“萱儿!”越占德罕见地对越萱严肃了口吻。
“爹爹!!”越萱几鞭都落空,凶恶的嗓音中也夹带了哭腔。
“不得胡闹!”
“凭什么这个贱婢可以去我却不能!我要去我就要去!我长大以后要当娘娘的——爹爹——”
“你……胡闹!”
“我就要去朝凤乐府!!”
这可真是一场好戏了。碧城乐得逍遥,不着痕迹地退到了案台边上凉飕飕看着着亲情感天动地的父女争得面红耳赤,她甚至还有闲心扫了一眼越占德的案台。
案台上放着一封书柬,她不过粗粗看了一眼,却在看清那文书落款的时候愣了愣——
居然是……朝凤乐府?
这朝凤乐府是宫中乐府设在宫外的舞乐司,与宫中乐府是同出一脉,负责年年往宫中输送司乐和司舞。在燕晗,舞乐并不单单用于供人赏玩,乐府中的舞姬乐姬通过重重宫选方能进入宫中乐府,在宫中供职一年,在这一年里若是入得了帝王的眼,便能长留宫内讨个美人之位,可比秀女一面定输赢优越了不少。故而朝中官员若有女儿,莫不是削尖了脑袋往朝凤乐府送,即便不能留在宫内甚至不能入宫,经过朝凤乐府熏陶的女子亦能凭着书画琴棋而寻得一户好人家嫁了……
这越老爷怎么会不乐意送越萱入朝凤乐府?
书房里,让人感动得热泪盈眶的父慈女孝场面还在继续。越占德似乎欲言又止,好不容易张开口,却被门外一声禀告打断了思路:“老爷——老爷!乐府、乐府的人已经在厅堂了!”
越占德的手抖了抖,终于什么都没说出口,转身了书房门。
他一走,碧城顿时加快了脚步跟上他的步伐,谁知道还没踏过门槛,就被一根小小的鞭子拦住了去路——
“贱婢!你站住!谁许你走了!”
门口一抹红艳艳的衣裳,像是天边的云彩。碧城看在眼里,顿时头痛起来。
距离她醒来已经一年,她每日躲他们躲得像瘟疫似的,可是所有的麻烦却在今天一块儿发作起来。这位越二小姐,你看不透这是你爹爹不想让你入朝凤乐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