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枭凄怨的嘶鸣夹杂在闷湿的风中自暮云深处传来,为鄄城此刻遍布杀意的气氛更添凝重。站在高耸的城楼上,荀彧静静望着城下的手起刀落,脸上竟不见一丝波澜。弹指之间,数十员叛将的人头纷纷落地,新鲜的血液尽数浇注给了泥土。
突然,一道蜿蜒了半个天际的紫电闪过,将天地映出短暂的茫白色。眯起眼睛避开那过于强烈的亮光,荀彧等到周遭重归黑暗后,下意识地朝着城外眺望,不知为何就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寒意。夜幕里,远方的群山只余得一剪黑影,笼罩在压抑低沉的的闷雷声中,确也有些魑魅魍魉的骇人之感。
新一轮的电闪雷鸣袭来,荀彧倏地上前几步,半个身子都探出了城墙。睁大眼睛死死盯着远处,荀彧企图确定在方才打闪的瞬间自己看到的景象,却只看到一片浓重的夜色。锲而不舍地等待着,一滴冷汗慢慢在他额际凝聚,终于不堪重负地坠下,留下一线冰凉——在又一次苍白的雷光中,荀彧分明看到一支浩荡的大军正往城下赶来,却并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支曹家军。
“荀司马。”夏侯惇的声音传来,雄浑而刚健,“和张邈、陈宫勾结的督将已悉数问斩,这下,军心应是能安定了,你也能放下心来了。”
“还没有。”望着手持火把,疾驰而来的斥候,荀彧收回身子,长叹一声,喃喃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夏侯惇尚未及多做反应,就听城下传来了急乱的马蹄声,紧接着就是斥候心慌的探报,“报——将军!豫州刺史郭贡率数万之众来袭,前方防线溃败,已沦为敌军阵地。”
“什么?”比起荀彧的镇定,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夏侯惇表现出了明显的惊愕,连同左右的将士,无不哗然。
想来也是难免,几日前,身为东郡太守的夏侯惇收到荀彧的急召后便率领部下马不停蹄地赶赴鄄城。披星戴月地进了城,就听说曹操大军出征,留守城中为数不多的兵将中还有几十人里通外敌,企图倒戈吕布。夏侯惇何许人也?那是跟曹操从小穿一条裤子摸爬滚打,后来一同在战场上壁立千仞的兄弟、勇士,杀伐决断起来连眼都不用眨。于是,他当即下令逮捕了心怀不轨之人,就地正法,以示军威,这才有了方才行刑的一番图景。
夏侯惇本想着这样一来多少可以安生几天,腾出足够的时间谋划部署,好应对兖州诸城随时可能听从吕布号令前来攻城的军队,却不料身在豫州的郭贡会如此迅速地率众来袭,这心里的憋屈和惊怒自是不必提了。
“知道了,敌军可有继续向前推进?”一手拦住夏侯惇,荀彧有条不紊地继续询问。
“没有,敌军主将已下令就地扎营。”见城中镇将如此冷静,斥候也不觉心安不少。
闻言,荀彧暗自舒了口气,沉声道:“你回去继续于暗中观察,稍有异动便来回报。”
“诺。”斥候应声领命而去,疾走的马蹄声转眼就听不见了。
回身扫了眼四周窃窃私语,神色不一的将士,荀彧冲夏侯惇点点头,率先走下了城楼。
“锃”的一声嗡鸣唤回了所有各怀心思之人的神思,只见刀光森然,夏侯惇已是仗剑出鞘,旋即转手向下一个钝刺,长剑的整个剑尖便稳稳扎入了地砖的缝隙中。挺直脊背站好,他目光凌厉地扫过鸦雀无声,无不凝神屏息的众人,抬手向城墙下的陈尸处指了指便跟着离开了,未曾留下只言片语,但那柄在寒风中屹立不倒的长剑所折射出的冷光,却足以昭然震慑之气。
在城楼下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叛将尸首边找到荀彧,夏侯惇见他眉头紧蹙,忙挥手遣人去收拾了现场,而后上前道:“荀司马还是少看这些吧,免得污了您的眼。”
侧目微微一笑,荀彧淡然道:“这些年随曹公四处征战,也不曾少见血光之事,不在乎多这一件。”抬头看了眼城楼上戒严巡视的兵卒,他敛笑正色道:“走吧,去和程县令商议一下应对郭贡的策略。”
“嗯。”几步并到荀彧身侧,夏侯惇一边与他并肩往军帐走着一边道:“来时仓促,尚不知城中有多少兵将?”
“加上将军带来的部曲,仍不及郭贡一半。”大概默算了一下,荀彧如实答道。
“哼。”似乎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感到意外,夏侯惇低声哼笑道:“这个曹阿瞒,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毛病,真是不怕被人连锅端了。”
“不可能。”在军帐前站定,荀彧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有力,“我向曹公起过誓,人在,城在。”
夏侯惇原本只是信口调侃下自家好兄弟,没想到却换来荀彧这般严肃的一段话,不免兴起追问道:“若是……城破呢?”
刚刚伸出去要掀帐帘的手在空中顿住,荀彧扭头对上他的眼睛,举重若轻道:“彧不是没有想过身死,但从不曾设想城破。”见夏侯惇面上流露出一丝诧异,他不甚在意地笑笑便躬身进了军帐,“就是这样。”
看着他文弱却坚毅的背影掩入帐帘之后,夏侯惇突然明白了为何曹操每每与自己提起荀彧时,信任欣赏的语气里总会掺杂着些许敬畏。